华芳转头望向外头,客厅的暖黄的灯光映着外头风大雪急,当风雪里一男一女牵手而来的时候,华芳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
她只觉得没脸,三天前在书房里,她竟吓得失禁。家庭出身高贵的她,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她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又是怎么回去的。
这三天,她自己都不知怎么过来的。先是政纪降级处分,虽然降得不大,将来也势必会升回来。但是在她平顺的人生里,这绝对是从未有过的一笔耻辱!她现在上班抬不起头,回到家里还要接娘家的电话,受娘家的埋怨。
她和王卓联手的事,也不知是谁透露给了娘家人,她父母和大哥大嫂知道她得罪了老爷子,没有不埋怨她的,父亲更是将她一通训斥,让她滚回来给老爷子道歉,直到老爷子消气为止。可是天在知道老爷子根本就不见他们夫妻!
徐彦绍为人谨慎,平时在工作上也尽量不留错处,他倒是没有被处分,但是这三天无论他怎么请求回来跟老爷子解释这件事,老爷子都不见。夫妻两人压力都很大,觉都没睡好。好不容易今天元旦,老爷子才叫他们回来。
可是今天,也是徐天胤回京的日子。
徐天胤和夏芍很走了进来,男人披着身军大衣,衣服遮着身旁,为少女遮了头顶风雪。两人进了门来,夏芍笑着接过徐天胤手中的大衣,替他在门口抖了抖,然后挂去衣架上。回身的时候,客厅里气氛压抑得叫人呼吸都小心翼翼。
徐天胤立在客厅门口,一身少将军装,客厅暖黄的光染不透他孤冷的眉宇。客厅的门关上,屋外的风雪却不及他的冷。他的目光在家人脸上一一掠过,徐康国望向自己的二儿子和儿媳,徐彦英则担忧地望向徐天胤,徐彦绍和华芳低着头。
“爷爷,姑姑,我回来了。”徐天胤声音依旧平板冷寒,只跟徐康国和徐彦英打了招呼。
徐彦绍和华芳顿时脸皮在灯光里泛红,平时笑呵呵的徐彦绍,今晚第一回抬不起头来。平时,徐天胤再话少,回家的时候礼数从来不少,跟长辈都会打过招呼。但是今晚,没有。
“嗯。”徐康国点点头,却好像不懂徐天胤为什么不跟二房的人打招呼一般,问,“见过你叔叔婶婶了吗?”
徐彦绍和华芳顿时头又低了低,前者脸皮一臊,后者则觉得头皮都跟着一紧。当徐天胤的目光看过来,两人虽未抬头,却都感觉得到空气都跟着一窒。
华芳死死掐着衣角不敢抬头,徐天胤这性子她实在不太了解,真不知道他今晚会怎么样。不过,想来……也不会怎样吧?毕竟,她是长辈。
徐彦绍却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来——要不怎么办?就这么僵持着?他相信,这件事他过错不大,只要诚心认个错,还是可以揭过去的。老爷子这几天都不见他们夫妻,今晚却叫他们回来,不就是想看看他们反省和认错的态度?
“天胤啊,这次的事是……”
“你们害她?”徐天胤打断徐彦绍的话,明摆着的事,他的语气却是疑问的。
徐彦绍一愣,对上徐天胤深暗的眸,他的眼里向来让人望进去就像看到了黑暗的夜,今晚眸底却似能看到涌动的情绪。徐彦绍抬头的时候习惯性地带起些笑,但这笑却僵在嘴边。
“你们还是想要我失去她?”徐天胤紧紧盯着自己的叔叔,只是此刻,男人的声音已经明显低哑,“因为这是徐家?”
徐彦绍一震!震惊地望着徐天胤。在他眼里,他一直觉得这侄子不太懂人情世故,他就像国家暗处的杀人机器,在他眼里可能也没有人情世故。但是没想到,他一直都懂。他为什么会把夏芍的目的说给妻子听,妻子跟王卓联合的目的,他都知道。
因为这里是徐家。
徐家是地位、权力的代名词。生在这个家庭,权力地位,是生来就应该得到的。从来没想到过徐家有一天会娶进门一名从商的女孩子。到了徐家这样的高度,权钱联姻已经不是需求,权权联合才是正途。商人的身份且不说低不低,这女孩子风水师的身份在关键的时候,或许会成为官场上斗争的矛头。
徐彦绍要考虑的是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没有人敢动徐家。但老爷子要是不在了呢?徐家想不走王家那样慢慢没落的路,现在就要未雨绸缪。虽然徐家三代里,自己的儿子天哲政途坦荡,比王卓成器得多,但是天胤在军,早些年徐彦绍就在打算,他要是能娶名军界的千金,徐家军政势力都有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但是没想到,他看上的是女孩子身份很不适合徐家。而老爷子对他的疼爱又是二代三代里谁都不能比的。假如日后徐天胤成了徐家的家长,他这性子,要怎样带领徐家走向更强盛?
身在家族里,自然知道家族利益对个人利益的影响。这才是徐彦绍暗中把话透露给妻子,让妻子给夏芍找找麻烦的真意所在。他觉得他这种做法也算不上不厚道,毕竟普通百姓家里,子女恋爱的对象长辈看不上,不也有使绊子的?
徐彦绍觉得,他此举,不过是人之常情。而且说句实话,他的出发点也并非全为他个人和儿子的前途考虑,而是在维护整个徐家。只是他没想到,妻子会和王卓联合,动作太大,聪明反被聪明误,闯了大祸。
他更没想到,徐天胤平时人冷性情也冷,心里竟然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
徐彦绍叹了口气,他是看出来了,这孩子就是除了夏芍谁也看不上了。这件事他是受害方,老爷子也在气头上,不如先道个歉,日后再慢慢开导他好了。他既然对什么都心如明镜,那么他应该会懂得,娶妻娶个对他徐家有帮助的,对他自身也有莫大助益。他要是娶个军界千金,日后在军界,凭着他徐家嫡长孙的身份、共和国最年轻的少将的头衔,岂不是一生平步青云?
总比政商联姻好!
“天胤啊,这件事,二叔和你二婶都……!”徐彦绍话没说完,便声音陡然一停!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站在客厅当中的徐天胤,“天胤,你这是干什么!”
徐彦绍的声音语气明显变了,从徐天胤和夏芍进门起就一直低着头的华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一眼,她便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
徐天胤的手里,一把黑色的枪。黑洞洞的枪口,装了消音器,对准了他们夫妻。
“师兄。”夏芍见势这才从后头的衣架处走过来。她没想到师兄会亮枪,眼下老爷子还坐在上头呢!
夏芍看向上首,徐康国端坐在椅子里,面不改色。经历过太多枪林弹雨大风大浪的老人,只是威严地看着这一幕,如山镇定。
徐彦英却惊得站了起来,“天胤……”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叔叔婶婶,就算做得再不对,骂也好怎样也好,都不能拔枪。
徐天胤却仿佛听不见,他一把牵住夏芍的手,紧紧握住,手心很凉,枪口却连动都不动,目光盯紧徐彦绍和华芳,“我说过,谁要我失去她,过这一关。”
徐彦绍和华芳双双瞪大眼——他这是动真格的?真要他们吃枪子儿?他们是不信的。但是他们却心惊地看见徐天胤枪口上的消音器。
这里是红墙大院儿,在这里面开枪,性质可谓极端恶劣。但他这明显就是有准备!
他、他不会……来真的吧?
夏芍却转头望向徐天胤,怔住。师兄他……对徐家人说过这样的话?说不出来是感动还是心疼,夏芍只觉得心里一紧。
这时候,徐彦绍已经反应过来,脸色一沉,“天胤!我是你……”
“砰!”
一声枪响。
死寂的客厅里,枪声不大,经过了消音处理,沉闷的声响,却惊得人心底都是一炸!
华芳啊地一声尖叫,徐彦绍翻下椅子,扑通一声仰面朝天!翻着白眼,眼神发直——他头刚才坐着的地方,后头墙面上,一个冒着烟的弹孔。
子弹没有打中徐彦绍,而是擦着他的头顶钉去墙上。徐彦绍头顶的头发,都冒了烟,焦了。
华芳起身颤着手脚扶起丈夫来,见他没事,却被刚才那差点就钉入眉心的子弹吓得傻了,便忽然回头,“你疯了!他是你……”
“砰!”
又一枪。
徐天胤站立不动,牵着夏芍的手,举着枪,像一座冰冷的雕像。子弹擦着华芳的脸颊而过,那一瞬间,枪声响起,子弹擦过,快得让人都来不及反应,华芳却感觉到那一瞬啸声过耳,鼻间是火药的气味。那一瞬,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是那么清晰。
华芳也傻在原地不动,她还维持着一个扶着丈夫,转头怒斥徐天胤的姿势,眼神却霎时变得发直,再由发直变成惊恐,由惊恐变得歇斯底里,大怒地一指徐天胤,“你敢开枪?我是你……”
“砰!”子弹擦着华芳的手指而过!
华芳啊地一声尖叫着收回手指,死死握着,只觉刚才她慢一步,手指就会被打残!
华芳懵了,忽而从歇斯底里里醒过来,情绪重新被恐惧填满,不可置信的目光,嘴唇都不由自主发着抖,“你真的敢……”
“砰!”又是一枪,擦着华芳另一侧脸颊!从她耳垂底下擦过,稍微往上一厘,她的耳朵就得废!
华芳被吓得从原地尖叫着跳起来,眼底都起了血丝,“徐天胤!”
“砰!”这一枪,擦着华芳的脚尖,她惊叫着往后退,一退撞上身后的椅子,砰地一声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四仰八叉地仰在地上,比上回书房还狼狈。她翻身爬起来,人还没站起来,又一声枪响。
“砰!”这回子弹擦着华芳肌肉僵直的颈侧动脉而过,让华芳想站直的身子终于蹲在地上,抱头尖叫。
“啊——”
她尖叫,枪声还没有她尖叫的声音大。徐天胤换弹夹的速度快得看不清,一秒钟不用,黑洞洞的枪口里金光如雨。他不停地开枪,不停地开,直到华芳蹲在地上,连叫也不敢叫。
华芳吓傻了,到了后来,客厅里只能听到子弹钉入墙面的声音,却再听不见华芳的惊叫。她抱头蹲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眼神发直,发懵,就像魂儿被吓飞了,一副躯壳。
客厅里,终于静了下来。
没有枪声,没有尖叫,什么声音都没有。
徐彦英捂着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她都不知如何阻止,自那第一声枪响,她便傻了眼。
徐彦绍扶着翻倒的椅子坐在地上,这位共和国的委员,走到哪里都是风光无限的高官,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
只有徐康国和夏芍没动,两人只是看着这一切。
华芳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又是一枪,一个人的枪法不能总那么神,搞不好擦枪走火,或者偏那么一厘,她的命就没了。徐彦绍却懵着表情盯着徐天胤,这时候他的眼里没有惊恐,没有不可思议,没有愤怒,有的只是被极端的恐惧吓懵了的空白状态。
两人从来就没想过,徐天胤真的会开枪。此刻他们眼前,不是当年从家中离开的三岁男孩,而是名身穿少将军装的男人。孤漠,冷厉,杀意,眼里没有感情。
他拿着枪,冷成一座雕像,“你是我叔叔,你是我婶婶。但我不是你们的侄子。在你们眼里,我不是。”
男人的声音沉,沉得让人心口发疼,徐彦绍和华芳还是那个状态,但是前者懵直的眼神动了动,后者则还是抱着头蹲着。
“我是多余的,我是威胁。”他懂,他什么都懂。
手心里却忽然一颤,一道心疼的安抚的目光向他望来。他感觉得到,却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手握得紧了紧,依旧雕像般看着眼前称之为亲人的人,“从今往后,你们是多余的。”
你们是多余的……
这是什么意思?
徐彦英捂着嘴,“天胤……”这是不认他叔叔婶婶了么?
徐彦绍的目光却总算有了震动。
“害她的人,就是威胁。威胁,就要清除。”
徐彦绍的目光再震,这回总算有了反应,看向了徐天胤,对上他冷得没有温度的眸。
“国法,我不惧。军法,我不惧。家法……有爷爷在,有她,才有家。我没有家,你们就没有命。”
他不是在说谎,现在,徐彦绍和华芳不敢认为他会说谎。徐天胤是个没有谎言的人,他的世界是黑,是他父母的死和国家的有意培养造就的冷血利器。他的眼里只有目标或者非目标,活人或者死人。只是他身旁那名总是笑着的少女的出现,照亮了他心底的一角,从此,她是他全部的阳光,谁夺走他的阳光让他再次陷入黑暗,谁就要面对黑暗里的恐惧和报复。
“我没有叔叔和婶婶了。”徐天胤低头,看向夏芍。这句话,听着像通告,只有夏芍知道,男人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抖得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才能缓解。
这不是通告,是属于他的悲凉。
夏芍微微一笑,“人生就是这样,旅途太漫长,总会遇到不在乎你的人。但幸福不会因为不在乎你的人而变得单薄,只会因为在乎你的人而变得充实。你没有失去,他们不配让你失去。往下走,总会遇到更多懂你的人。”
徐天胤深深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轻轻点头,把枪收了起来。然后带着夏芍走到了徐康国面前,“爷爷,我刚才对长辈开枪,我错。任您处罚。”
徐康国望着徐天胤,老人在他开枪的时候面不改色,端坐不动,直到此刻,才眼里现出悲凉伤感。他之所以不阻止,因为他懂他的孙子,他是个重情的孩子,即便是他的亲叔叔亲婶婶趁他不在,想夺走他的所爱,他也不会真的开杀戒。
他能做的只是震慑、恐吓,哪怕说日后不再有叔叔婶婶,伤的更多的人也只会是他。哪怕是在说出不认叔叔婶婶之后,他还是会因向长辈动手而请罪。
他只是不善言辞,却比谁都重情,为什么家里这些人,就是看不见?
老人长长一叹。
这晚,徐家最伤的人,除了徐天胤,大概还有年迈的老人。
……
徐康国罚了徐天胤面壁思过,却允许他回去思过。
徐天胤是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的人,回去后,给夏芍放了洗澡水,让她沐浴休息,而他自己去了阳台,焚香,面壁。
夏芍洗过澡之后,想着今晚离开时,华芳那惊恐得瘫在地上的模样,冷冷一笑。
以为这样就完了?没完!
夏芍独自回到房间,房门一关,便盘膝坐下。一声呼喝,“大黄,咱们今晚找人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