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治愈你

作者:茯苓半夏

  王琦将手里的针孔摄像头摆到冯厉行面前,“给你看样东西。”

  冯厉行瞥了一眼:“哪儿来的?”

  “从我父亲长住的那间禾田会包间里搜出来的,网上曝光的视频我已经找专业人员看过,虽然画面作过处理了。但还原后可以辨出拍摄背景就是这间房间。”

  “然后呢?”冯厉行似乎并不感兴趣。

  王琦被他淡漠的表情弄得更加急躁:“这样你还看不明白吗?视频的事摆明有人在背后操纵,就连之前虐待童工和D市女工自尽的爆料也有幕后推手,不然时间不会凑得这么巧,而且对方搞出这么多事,目的应该就是要对付LA’MO。”

  “嗯。”冯厉行还是那副清淡模样,只是将桌上的摄像头又还给她,“这事先放一放,我明天要去趟临桂。等我回来后会告诉你怎么处理!”

  全子的车子在山路上绕绕弯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连翘要去的目的地。

  她从面包车上跳下来,放眼望去都是起伏的丘陵和山地,有稀稀落落的屋子和村落缀在山地上,只是连翘不知道宋微言家具体在哪个位置。还需要步行过去一路问。

  不过应该已经不远了,刚才在路上全子还帮连翘问了其他上山采蘑菇的村民。她已经知道大概方位。

  “谢谢,晚上还是在这个路口等你们?”连翘问全子。

  全子点头:“今天山里没有太阳,看这鬼天气估摸着下午会下雨,下雨的话我们可能会提前下山,你办完事情后也早点来这里等我们。如果等不到可以打我电话,但山里信号比较差,能不能打得通就看你运气了。”

  全子还是想得挺周到,说完又随手撕了一小块报纸,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上面递给连翘。

  连翘接着装进大衣口袋,跟车里的人一一道别便走了。

  走了一段路才知道旅店老板娘的话有多灵,山路泥泞难走不说。温度还特别低,风又大,呼呼打在脸上跟刀子戳似的。皮肤疼得厉害,连翘只能用围巾将脸严严实实包好。

  这样折腾一路,又问了好几个路过的村民,连翘真正找到宋微言老家村落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

  村子就落在半山腰上,其实也不能算是村子,只是十多间错落的矮房聚在一起的一块山间平地。

  连翘按照村民指的位置,大致找到宋微言家。状贞池巴。

  两间紧挨的石头房子,门口蹲着一个头发有些银白的老人,正吧唧吧唧抽着旱烟袋。

  “请问,这里是宋微言家吗?”连翘礼貌问。

  那位老人抬头瞥了她一眼,不大情愿地回答:“是。不过她人已经不在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连翘只能说明来意,那老人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将烟杆子往腋下一夹,总算从门墩子上站了起来:“跟我进屋说吧,省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这话,这口气,实在让连翘大出意外,只是连翘跟着进了屋,屋里的景象让她更为吃惊。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啊,又暗又湿的屋子里横七竖八摆了一些桌椅板凳,地上还是烂泥地,石墙上糊着老旧的报纸和挂历,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唯一值钱的估计就是墙角柜子上放的一台崭新的40寸液晶电视机,只是这电视机摆在这种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怪异。

  连翘站在那,好像一下子便明白了为什么宋微言要这么拼。

  她之前只知道宋微言家境不好,却没想到她家里的条件竟然差成这样,更没想到这种家庭环境竟然能够培养出一位时装设计师,简直就是鸡窝里生了一只金凤凰。

  连翘再度回忆起宋微言生前总是羞涩自卑的样子,心里更加发酸。

  “去里屋吧,老婆子躺炕上呢,你有什么话跟她讲。”老人似乎不大愿意跟连翘纠缠,直接把她带到一个隔间门口,撩起挡门框上的那块青布帘子。

  “老婆子,城里来人了…”老人朝里屋叫了一声。

  连翘进去,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

  墙角炕上果然躺着一位老人,看着年纪应该也不算太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脸上都是被山风割开的皱纹。

  ……

  后来连翘才知道,外屋那位抽烟袋的老人便是宋微言的父亲,而床上这位即是宋微言的母亲。

  家里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宋微言上面有个大哥,大哥已经30多岁,成家生子,也住在这山里,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十五岁,在镇上念初中,弟弟才5岁,连翘去的时候小东西不知道正躲在山里哪个角落疯野。

  这么一算,宋微言应该排行老二。

  一般中间的都不得宠,加之宋老爹重男轻女的观念很严重,宋微言本来是念完初中就要回家种田的,但她不甘心,跪在自己母亲床前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她母亲心疼她,咬牙给她往上面读。

  为这事她老爹没打骂过她母亲。

  山里面的老人,骨子里的观念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养到十五六岁就可以讲个人家嫁掉生孩子,加之宋家条件本就不好,哪儿来闲钱给宋微言念书。

  可宋微言真是争气,居然被她考上大学了,她母亲想赌一把,祖祖辈辈穷了几代了,她就不信整不出一个有出息的,于是偷偷把家里值钱的全都拿镇上卖了,这才凑了一点路费给宋微言去邺城上大学。

  大学的费用都是宋微言申请的助学金,就这么一路磕磕巴巴,跪着爬着撑到了毕业……

  “本以为要挣大钱让我去城里享福了,没想到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宋微言的母亲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枯瘦的手一把把抹开脸上的泪。

  连翘心里已经酸楚无比。

  她从老人的话中已经知道宋微言与杨钟庭的事已经在山里传来了。

  这种事可能在邺城顶多算一件闹闻,大伙儿谈论几天也就散了,可在这种民风闭塞的山里,宋家人几乎是被左邻右舍戳着脊梁骨骂,估计几代人在这山里都会抬不起头,所以难怪连翘进屋的时候宋老爹特别不待见她,难怪他要说“丢人现眼”,也难怪宋微言都已经死了,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邺城处理她的遗体。

  连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触,心酸,悲恸,这些都有,但更多的是觉得空凉。

  宋微言从这深山中一路咬牙走出去,穷乡僻壤里面熬出来的服装设计师,后面是这破败的村落和闭塞的家庭,前面却是万丈荣光,衣衫鬓影,两者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她才会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想要走捷径,想要一步登天,结果不小心跌落万丈深渊。

  连翘没有把宋微言的骨灰盒交给宋家人。

  她母亲有严重的内风湿关节炎,经常躺在床上,她父亲对这个女儿几乎没什么感情,连翘怕他不会愿意安置宋微言的骨灰盒,而她必须亲眼见到骨灰盒入土为安才能放心,于是她只能花钱自己在村里找了两个壮实的小伙子,领着她到山头,挖了一个坑,将骨灰盒埋进去,垒好,垒成一个隆起的土坟,坟头上压了一块山石,石头下面压了一张黄钱纸,山里的冷风吹过来,黄钱纸的边角哗啦啦飘了飘……

  这便是宋微言此后的安身之地。

  正是应了那句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连翘从坟地上回去后,又去了一趟宋家。

  宋老爹依旧坐在门堂里抽烟,宋微言5岁的弟弟已经回来了,小脸不知去哪里疯得黑乎乎的一团脏,见到连翘新奇得很,一直瞅着不肯松眼。

  连翘看着心里又难受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巧克力塞给他,小东西开心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剥开外面的锡纸往嘴里塞,吃得牙齿嘴角都是脏兮兮的样子。

  “宋微言走前给你们留了一点钱,我已经全部打在这卡里了,密码写在卡后面。钱的数目也不少,你们省着点花应该可以养老了。”连翘将一张银行卡塞到宋老爹手里,看着在自己身边跑来跑去的小东西,她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头,又对宋老爹讲:“有机会还是要给他们念书的,不管是男是女,能够读出去最好,不然一辈子呆在这山里面,谁甘心?”

  宋老爹“吧唧”抽了一口烟,呛口的雾从他鼻子里喷出来,没接连翘的话,连翘也没再说下去。

  临走前又去里屋看了眼宋微言的母亲,她母亲眼睛都哭红了,拉着连翘的手一个劲地叫唤宋微言的乳名。

  连翘被她这么一喊,心里疼得直抽搐,最终受不了了,抽了自己的手,抱了老人一下:“很多事情宋微言也是不得已才那么做,她是有苦衷的,你们也别怨恨她,回头给她坟上立个碑,她在天上看着也能欣慰了……”

  连翘几乎是哭着冲出宋家的小屋子,一路跑到空阔无人的山野上,她才敢把声音哭出来。

  对于宋微言自尽的事,或许谁都没有办法理解连翘心里那份苦,那份内疚的,自责的,带有压力和自虐性的苦,以至于她非要赶这几千公里的路,一路颠簸辗转,也要来亲手将她的骨灰入土。

  周沉给连翘打电话的时候,她正从宋微言家村口的那条山路上爬下去。

  “喂,连翘,你在哪儿?怎么打了你好多电话都说不在服务区?”周沉的声音透着担忧。

  连翘一边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走着,一边回答:“我还在临桂山里面呢,刚从宋微言家出来,现在往临桂市里的一个叫三盘口的镇子上赶,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没有接到啊,可能山里没信号吧。”

  周沉听了更加担忧:“山路不好走,你一个人吗?”

  “现在是一个人,但我联系了一辆进山的车子,一会儿跟他们汇合之后一同回镇上,我行李还在镇上一家旅馆里面呢。”

  “那你自己谨慎些,陌生人也未必可靠,特别是像你这样单独进山的女孩子。”周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手机开着,回到镇上旅馆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好。”连翘满口答应,抽了一下天色越压越重的乌云,“我不跟你说了,好像要下雨了,我得赶在天黑前跟车子汇合。”

  连翘挂了周沉的电话便将手机塞进双肩包的侧袋里,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话刚讲完就开始掉雨滴了,先是很小很稀疏的几滴,可渐渐雨点便大起来,连翘只能掏了伞撑着,往与全子约好的路口跑。

  连翘在路口等了约半个多小时,雨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她给全子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接不通,眼看天黑下来,她开始有些害怕。

  如果今天下不了山,夜里她都不知道能睡哪。

  就在连翘快要绝望的时候,全子的那辆白色面包车从山路拐口弯下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翘赶紧收了伞跑过去。

  “下雨了,山里的路都没雨水冲没了,所以下来得晚了一些。”全子跟连翘解释。

  连翘一边从包里抽了纸巾擦脸,一边回答:“没事没事,能回镇上就好。”

  车子开始出山,雨势却越来越强,风从对面山头刮过来,小小的面包车感觉随时都会被卷到悬崖下去。

  大家都知道路况非常糟糕,可是一车的人丝毫没有显露任何抱怨之色,全子更显得乐观,竟然把自己手机里的音乐放出来。

  山寨手机,声音特别响,播放的也都是一些网络流行歌曲,车后座上一起跟着上山挖蘑菇的人便跟着手机里的音乐一起唱。

  车外是疾风骤雨,车内却是其乐融融的一片。

  连翘虽然觉得身子很冷,但心里竟是一片安宁。

  山里人条件很苦,自然环境恶劣,可心境却十分平和,相对于流光溢彩的大都市,这里更能让你沉淀下来,看清自己,看清你失去和得到的东西。

  连翘突然觉得,如果有天她对俗世厌倦,或许来这大山里住着也是很好的选择。

  正大家欢唱之际,却听到窗外“嘭-”地一声,全子一个急刹车,连翘被晃得整个身子往前面撞,然后听到“啪啦啦-”一窜巨大的落石声。

  “不好,前面塌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