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突然又想起什么,声音变得轻快了一点:“哦对了,我就是在那天晚上第一次遇见谢从凉…”
“然后他救了你?”
“没有!那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社团老大的车子撞到落难女孩,然后英雄救美么?”连翘将烟掐灭。笑容变得更加清淡,“他没有救我,我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一间私人诊所,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孩子已经13周,我在巴黎三个月居然浑然不知,一直没有来月事也以为只是因为换了环境导致,可是一夜之间我肚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孩子,冯厉行,你知道当时我什么感受吗?”
她终于不再笑,唇角浅淡的纹理变平了,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剐着冯厉行。
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硬生生挡掉。
“我当时真的想过死,站在马路上看着车流来来往往,真想一头栽过去,可是我又怕,我怕车子撞不死我,不死不活的谁来收拾我,所以我既不敢死,又没有勇气活下去,你想想怎么活,我才18岁,还是学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的爸爸是谁我都不知道,冯厉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看清你的样子。天亮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房间了,手里除了拽着那块蓝色石头,什么都没有……”
连翘回想起那晚的场景,身子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本以为那一夜过去就过去了,我硬着头皮一个人在巴黎撑下去,可是最后居然给了我这么残忍的一击,我当时都吓傻了,不敢再回学校,在19区租了一间屋子,想把孩子打掉,可是医生告诉我不行。我子宫壁薄,三个多月的孩子打掉很容易导致大出血……真是不容我生,也不准我死……命里逼着我要把安安生下来,可是生下来我怎么办?我当时才18岁,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再养一个孩子?”
连翘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心里那道疤其实一直没有长好,如今要揭开来给冯厉行这个侩子手看。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由将手里早就熄灭的烟扔掉,又抽了一支出来。
冯厉行却捏住她的手臂:“别抽了!”
“不抽我讲不下去。”
“那就别讲了,我不会再问!”
“不,我必须把它讲完,冯厉行,这是你欠下的债,总要一笔笔算清。”连翘说完便掏出打火机,很熟练地点了那支烟。徐徐吐掉口中含住的雾气,脸上又显出那抹清淡的笑。木讽岛扛。
“我花一夜时间想通了,孩子我不能拿掉,我不敢冒这个险,于是不再去学校,开始四处打工存钱,苦力我做不了,因为肚子里有孩子,但好歹我还有一张脸,站在红灯区路边兜售盗版影碟,穿着暴露的衣服给情趣用品店作真人秀…干过很多事情,龌龊的,下贱的,冯厉行,那几个月我什么都尝过了,人间百态,众生冷暖,去巴黎几个月抵得上我过去活的18年,以至于当时我受多少苦,心里就有多憎恨,可是我又能去恨谁?肚子被谁搞大的都不知道,我连恨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恨自己,开始自暴自弃,嗑药赌博,当时想着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是没有死,却害了安安,一出生便有心脏病……”
冯厉行已经完全听不下去,回想起当初他让PERRY查连翘在巴黎的资料,资料显示她只在学校读了一年便被退学,中间甚至旷课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应该就是她躲起来怀安安的那几个月。
“别说了。”冯厉行伸手过去抢她的烟,她不愿意,冷冽的目光刺过来。
“不想听了?不敢听了?可是更残忍的还在后面。”连翘索性站起来,站在藤架下面,纤瘦的身体裹着一层月光,回身垂眸看着冯厉行:“好在我后来认识了谢从凉,日子好过了一点,他甚至帮我安排了安安出生之后的事,知道我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所以安安一出生他便安排人把他送回邺城归叶堂,顺便将安安的出生日期往后推了一段日子,只为将来可以不查到我头上,可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那毕竟是从我身上割下来的肉,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到安安浑身是血地来找我,一声声叫着妈妈别丢下我……”
连翘轻哼一声,眼里通红一片。
“所以出月子的时候我已经得了抑郁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产后抑郁症,是被我自己的良心和罪孽逼出来的抑郁症,那种感觉生不如死,白天想安安,晚上做噩梦,必须依靠大麻才能撑下去,好几次瞒着谢从凉自尽…”
日子被她过得一塌糊涂,梦也好,醒也罢,那段时间的连翘就像一个活脱脱的疯子,被自己造的孽吓疯了,逼疯了,梦也好,醒也罢,她一点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了……
连翘抽了一口烟,将身上披的外套褪下去,举起一只手腕,腕上那一道道疤在月光下森然骇人。
“这里面有两条深的,是我割的大动脉,每次差点就要死成了,可是被谢从凉救了回来,其余都是我刻的,有时候夜里想安安想得实在受不了,我便用刀片在身上割一刀,看着滴出血来,感觉到痛我才有勇气活下去,不然我整个人都是浑的,都是麻的……”
冯厉行终于受不了,走过去将连翘拉到怀里。
她身上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抖得又厉害,冯厉行觉得抬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当初他玩性一夜,留给她五年绝望和满身伤痕,如今她回来了, 将伤口露出来给他看,可是那些疤多狰狞,一条便是一刀。
当年她在自己身上割几刀,如今一次性全部割回他心上。
这便是报应,兜一圈,全部一点不剩地还回来。
“连翘…连翘……”冯厉行的声音呜咽不堪,可是他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连翘留下了这个孩子,回来向他讨这笔债。
可他还能还得清么?
“别说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太轻了,我身上这些伤也太轻了。”她的语气再度恢复平静,却半靠在冯厉行肩膀上,“安安这些年在归叶堂吃了多少苦,我便有多该死,所以我这几条刀疤又算什么,我根本就不配当他妈妈,而你也不配当他父亲。”
她的口气淡淡,但意思却特别坚决。
道理又何尝不对,他一夜留情,害了连翘,害了安安。
“不过幸亏我遇到了谢从凉,如果没有他,估计我已经死了很多回,也不会有现在的安安,所以谢从凉是我的恩人,而我是安安的罪人。”
这话要是被谢从凉听到,不知是该欣慰还是伤心。
大庆有次喝多了,胆大的时候曾经说过:“凉哥聪明了半辈子,却把所有糊涂都犯在那女人身上了。”
“那女人”便是指连翘,曾一度把谢从凉那闹得天翻地覆,几乎到了“人神共怒”的地步,可谢从凉还要依惯着,可到头来只换来一句“恩人”,值不值?
冯厉行将肩膀上的人扶正,连翘眼里明明灭灭有太多情绪流转过去,一息一瞬,叫他完全抓不住。
“那么我现在能做什么?”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这么直白地让连翘做决定。
连翘顿了顿:“我原本想瞒你一辈子,可是既然到最后瞒不下去了,只能让安安来决定,毕竟你是他的父亲,他身上流着你的血,只是他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妈妈,所以后面的我也帮不了你,得看你的本事。”
冯厉行听完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这已经是对他最仁慈的决定。
“我会补偿,虽然知道这五年来他受的苦我偿还不了,但是我会尽我全力。”冯厉行又去握住连翘的手,她的手竟然比他的还要凉,“至于你…”
“至于我,你别擅自替我作决定,冯厉行,很多事我还没想清楚,之前是被你一颗子弹打懵了,况且你还是替我挡的子弹,所以我伤心也好痛苦也罢,都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可是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
“关于二宝吗?”
连翘眉头一皱。
“是,关于二宝。”
二宝的身世他还不知道,连翘明白这种时候不能再瞒,可是契机不对,况且很奇怪,她总感觉自己心里还有一道坎儿,她无法跨过去,她与冯厉行之间的仇怨便也无法冰释。
“算了,时间太晚了,你下楼已经太久,回去吧。”连翘将手里的烟掐灭,从冯厉行怀里出来。
冯厉行确实也无法站太长时间,胸口的伤又有些隐隐作疼。
连翘见他脸色不大好,勉强笑了笑:“走吧,上楼睡觉。”
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账目不清,来日方长,需要慢慢与他算。
那晚连翘睡在病房的小床上,居然睡得出奇香。
之前两个月她几乎没睡过一次整夜觉,每晚都要起来数次,总觉得冯厉行会突然醒,她便一次次爬起来看,现在他终于醒了,连翘一直绷了两个月的神经松懈下去,难得好眠,睡得异常安然。
可冯厉行睡不着了。
安安的事,连翘在巴黎的那些回忆,这些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时他真的只是想玩玩,还带着一点报复的私心,可谁料到这小妮子喝了酒那么招人,她冲进浴室的时候他一点防备都没有,温软的身子扑过去的时候他也一点准备都没有,所有一切都来得太快,像是一点火星点燃整片草原。
冯厉行记得当时他是直接在浴室里就要了她的,埋进去的滋味太蚀骨,他连沉吼的力气都没有,只剩喘息和越烧越旺的欲念,哪还顾得上做措施。
第二次的时候倒是在床上,连翘疼得不行,醉醺醺地又哭又嚷又轮着拳头使劲捶他,他一边要应付她的小爪牙,一边还要享受她的美好,那会儿什么都顾不得了,上了瘾似的要她,自然没了控制力,结果一夜酿了大错。
只是这些都不是理由和借口,他没法跟连翘讲。
错了就是错了,连翘和安安这些年受的苦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冯厉行偏头看过去,旁边小床上的那张脸睡得安然无比,然后就那么一瞬间,他竟然窃喜自己当初把她从酒吧带去酒店,这或许便是缘分,虽然孽,但至少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不然她的生命中怎么会有他的位置。
冯厉行的情况一天天好转。
周鸿声特意给他聘了一个营养师。
之前他只能吃流质,因为昏迷了两个月只靠输液维持,肠道功能已经很弱,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只能喝稀粥和米汤,但营养师给他调理了一阵子,渐渐已经能够吃些厚重一点的粥和荤汤。
连翘也不需要每天守在医院里了,毕竟家里还有二宝,冯厉行也不舍得她天天在医院熬着,所以基本是每天过来陪他一会儿,其余时间在月牙湾。
周沉到后面已经不大来了,因为身份尴尬,一边是连翘,一边是他的亲侄子,中间还横着一个二宝。
虽然好几次他都很想跟冯厉行说出真相,但考虑到之前答应过连翘,所以他没有擅自说破,况且事情到这地步,剩下来便全是冯厉行和连翘两人之间的事了。
裴潇潇和杨钟庭的案子终于结案。
杨钟庭以“拒捕”和“扣押人质”为名,当场被警方击毙,因为死时他还背着LA’MO股东的身份,考虑到会影响公司形象,所以周鸿声出面将这件案子在媒体上压了下去。
裴潇潇当时被杨钟庭打了一枪,好在伤在膝盖上,没有大碍,在医院疗养了一个多月便重新被转移到邺城女子监狱,不过因为此前配合警方当污点证人,所以获了减刑,由无期改判为有期,也算是一件功德好事。
九月快结束的时候邺城开始转凉。
冯厉行各方面检查结果均显良好,情况也趋于稳定,他也已经在医院里住不下去了,便让连翘给他办了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