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终南山三十六路伏魔阵法之内,老和尚独自端坐正中,从选手入境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天。
在这六天里,每次画轴毫无预兆地自行起凌空展开,就会有一个选手跌出画外。
每到此时,守阵的诸人就会一阵紧张,一来紧张好不容易遴选出一个选手,是否在画境中肢体残损或生命危殆;二来紧张选手心性是否大变,神智是否正常;三来大家都私心里希冀出来的最好是自己本门弟子或者是熟人的后代;如果选手一切尚好,紧接着所有人还紧张地等着从出来的人口中得知当空间内的状况,以及其他选手是否安好。
也难怪大家如此紧张,毕竟华夏玄学界已经很多年没有大的争斗了,一片和声的同时伴随而来的就是弟子们历练的不足和心性的娇弱。谁也不想自己的弟子受苦,可是出了国门之外,世界玄门大会上处处血腥,步步杀戮,时时有各种诱惑考验着每个人的心性,不经历这样一番空间历练,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能放心让这些孩子们一步踏进那样的危境中去?
等待了一天之后,第一个选手出来了,他叫曹文凯,很幸运的一进去就掉落到了一个有着引路符的洞府之中。曹文凯虽然斗妖兽辛苦,出来的时候带了些伤,但神志没有问题。只不过对于空间的情况可就说不上什么了。因为他花了七八天的时间,始终都在那处洞府之中斗里面的蝙蝠妖兽。蝙蝠这个物种本就狞恶,根据他的描述也听不出什么异常。而他所处的那处洞府比较深也有结界,也没有听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第二天没有人出来。到了第三天,出来了一个叫刘锐的选手。刘锐的情况比曹文凯糟糕得多,整条右腿和半条胳膊都没了,人也近乎癫狂。他是拼了自己的肢体被守护兽咬掉近一半才拿到的引路符,等于是用半个身躯换了一条命。
刘锐清醒之后几乎是嚎哭着倾诉了他的悲惨遭遇,一子把大家的心给揪了起来。空间内地情况竟然已经险恶到如此地步了吗?还是刘锐的运气特别不好所以才遭遇如此惨烈?
第四天,又出来了一个人,这次是个女弟子,茅山派的选手无心。
无心是当时出来的3个选手中唯一一个既没有带伤也没有精神遭受摧残的。大家大喜过望立刻询问境中状况。但无心怎么肯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么出来的?虽然说之前讲好了可以不择手段,但真出来了,谁不爱惜自己的声誉?无心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当扑倒在茅山掌门昙明道长面前,说自己经此一历之后有大明悟,需要立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入定,求昙明做主,等她入定出关,再向大家详细禀明境中境况。
不用昙明为自己爱徒撑腰,大家听她这么说也不好立刻催问了,只好生生忍了来。好歹有一个弟子全须全尾地好端端地出来了,说明空间中的情况也不是个个选手都像刘锐那么惨烈的,大家紧紧提着的心好歹放了几分。
无心哪里有什么明悟?不过是躲过眼的一番考问,盼着端木等人都不要有命出来罢了!
接来一等就又是两天。饶是大家都是道家大宿,修行深湛之辈,又是两天来没有消息,气氛不由得渐渐滞重了起来,甚至比起初的担心更甚。
已经是第六天了,至今只出来了三名选手,这可是数十年来少见的情况!空间里,到底选手们的境遇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大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能再有人出来问问情况的时候,画轴终于又一次自行展开,从中跌出一个人来!
这人却和之前的所有弟子的或庆幸或崩溃或闪躲都不同,一出来之后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返身就向自己刚刚出来的画卷抓去,口中骂道:“该杀千刀的两个母畜牲!道爷先毁了你们再说!”
变起仓促,等布阵的众人发现情况不对已经来不及!唯有老和尚口中高声喧了一句佛号,一把抓住画轴一抖,千钧一发之间将画轴挪开,闪电般地收起,险险避开了逸溯那凶猛的一击!
然而画轴刚刚免于一难,逸溯手中突然抛出一颗黄金大印,重重击在了老和尚的胸口上!与此同时口中尖嘬一声,五指变幻各种繁复的手印,密密麻麻各种妖兽的阴魂厉鬼从他黑色的古怪道袍之潮涌而出!
老和尚首当其冲,瞬间被数十阴魂厉鬼迎面扑过!浓重的黑色雾气仿佛有神智一般快地钻向刚刚被逸溯猝然击中的胸口伤处,一阵阵黑气从老和尚面门显现出来!
老和尚却是法力高强、心性坚韧,身处妖魂最集中的中心地带,满面黑气依旧盘膝做好,一手掐清心咒不断以佛门金身抵御妖魂侵袭,硬是吐出了一口口腥臭的黑血,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一手握住胸前垂挂着的一串佛珠,手指在一颗颗佛珠间流畅地拨动,每拨动一颗珠子都念动一句咒语。随着他拨动念珠的动作,阵中渐渐升起一轮无比中正祥和的金色光晕,佛光普照之,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其它掌门人此时也早已反应过来,三十六路降魔大阵迅疾启动!源源不断涌出的阴魂厉鬼在刚硬无匹的法阵中激烈地冲突、激荡,不断在阵法的镇压化为黑色的烟雾魂魄散!
逸溯大骂一声:“你们这帮子早该入土的臭老头!什么狗屁比赛狗屁画境,害了道爷我整整一百年!今天我要你们全都丧命于此地,一个个都地给去死给我我做魂兵!”说着整个道袍忽然展开,逸溯脚踏金印身而起,黑色的道袍在空中招展成狰狞的恶魔翅翼般的虚影,瞬息间竟然包住了整个大阵!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昔年都是逸溯俯首叩拜的前辈师长,十年过去,已经是在画境空间中扭曲成魔的百年邪修!
三十六位道长齐齐惊呼,各自拼了死力把守各自门户!却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哽咽着呼喊道:“逸溯!你是不是我的逸溯徒孙?逸溯!你醒来!快快醒来!我是师父!是师父啊!”
三十六位守阵大能中,竟然有一位正是逸溯当年的授业恩师!那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其实仅仅年约半百的年纪,在修行如此境界者而言还是壮年未尽,却因为最心爱的弟子的失去,十年来已经白了头发,沧桑的面容总也抹不去一缕伤怀。
听到师父含泪的神情呼唤,逸溯眼中光芒一闪,高声动情地喊了一声“师父!”从阵中不管不顾地朝着师父所在之处扑去!
大家都对这一突然的变故有微微的惊怔,却听阵外有低沉如大提琴一般的声音冷然喝道:“小心!”
与此同时,还在阵法中心处拼着老命勉力支撑的老和尚老眼蓦地一睁,几乎是同时疾声喊道:“当心!”为了及时喊出这一声,老和尚原本正在施法被打断,体内经脉逆流,顿时面容发紫,一口鲜红的心头血喷入了阵门之中!
所有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两声警示的含义,骤然发一声喊,借由老和尚一生精血激发的伏魔大阵浩然之威,庞大的威压如天罗地般向着逸溯笼罩过去!
只可惜,这原本是集三十六人最大合力的一击,却在泊生老道长那里实实在在地缺了一个口!
老道长泪流满面,手执法剑却无法聚力向逸溯发出全力一击,眼睁睁看着逸溯满面欢喜地直朝自己扑来,扑来……老道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有明了又有纠结,最终却是张开双臂冲着逸溯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徒儿……”
这是这名叫做泊生的道长一生说出的最后两个字。一刻,扑进他怀中的徒儿五指生生地穿进了他的胸膛,捏碎了师父滚烫的心!
逸溯扭曲的脸上这才露出狰狞冷酷的冷笑:“叫我徒儿?一条废物老狗!你也配?”
眼睁睁看着泊生老道长的惨死,众人简直是目眦欲裂!然而大阵已经从他那里被打开缺口,控阵的老和尚也是软倒在地一副即将油枯灯尽的模样。大家拼命地抵挡扑向自己的兽魂群尚且自顾不暇,再也不能完成一记更凶猛凌厉的攻击了!
逸溯斜眼不屑地瞥了匆忙间仍在努力转移阵地想要困住自己的众位当今高手一眼,咬牙不舍地看了眼被自己留在空中控着兽魂的黑色道袍和大阵中汹涌澎湃的兽魂潮:“一百年的家底子,就这么被搞掉了……一帮老狗!不信你们一辈子这么聚在一起!等道爷此番走脱,单独一个个血洗了你们满门!”
“想法很好,可惜,你没有机会了!”沉冷肃杀的声音冰冷得仿佛来自地狱,让血腥残忍如逸溯这样的人渣都忍不住想要浑身一颤!可是一刻,他就忽然发现他连颤一颤这样的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完全无法做到了。
有什么细小的尖刺在他捏碎了师父跳跃的心脏的那一刻,穿透师父的脊背,刺入了他的手背。他当时以为,那是老狗胸膛断裂的肋骨。
“咯咯……”怪异声音从逸溯的喉头挤出,整个人僵直地向后倒去,带着死不瞑目的不甘,带着距离自由和报复只有一步之遥的疯狂挣扎,也带着还被他抓在手里的惨死在他手中的师父的尸身,木头桩子一样仰面直直倒在了地上!
眼中怨毒惊恐的眼神都还没有完全失去生机而泯灭,身体已经从内脏开始化为脓水,活活地、迅速地、化尸而死!
昙明道长手中金铃振出奇异不断的嗡鸣,逸溯的魂魄无所逃遁地被捕获,片刻间烟消云散!
宿主死去,阵中兽魂失控,不多时便被赶至一处,留十八位大能重新布拘束法阵,由觉仁和觉慧两位大师仁心渡化。
衣小虫背着一只手,肩背自然挺直,虽然淡淡垂眸看向地面,容色一片平静,却不知不觉就让人想起山巅云雾之中那让人不得不仰望的青松,或是乌云压顶的夜空将露未露的一抹明月。那样高,那样远,那样宁静,却又那样地不可捉摸。
分出十八人陪着两位高僧渡化兽魂,又留出**人护着老和尚服药、调息,终南子、鬼谷子、正一师太、端木悠等人此刻都来到了衣小虫面前。隔着地上的一滩恶心的黄水和伏在黄水中泊生老道长也在开始融化的尸体与衣小虫和白夭矫相对,人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好看。
白夭矫好看的眉头也死死地皱着,但显然所考虑的事情跟对面的道门高手们完全不同:“十年前的祸种?在里面待了一百年,趁着这次里面出现符引,跑出来了?”
衣小虫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貌似是这样。”
白夭矫一双邪肆的黑漆漆眼睛盯着地上那滩黄水:“你猜像这样的玩意儿里面会不会还有?有的话会有几个?”
衣小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
白夭矫眼睛狠狠地眯了眯,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急事。”说完谁也不理,扭身就走。衣小虫在他身后点点头,也不说一句话。
三尺之距,几位道门领袖脸色依旧难看但都不说话。端木悠忍了又忍,见大家都不开口,只得指着地上不忍目睹的景象自己开口:“敢问阁刚刚用的是什么手段?”
衣小虫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地上,仿佛那些人血人肉化成的黄水很好看。此时他依旧不抬头,甚至说话的语气比刚刚应答白夭矫时更冷漠:“现代生化武器,微缩注射。”
端木悠的心里越发地觉得发堵:“现代生化武器?阁难道不知道这是玄门内务?另外,要是我没看错的话,刚刚阁是在泊生道长惨死的那一刻,将你的生化武器从泊生道长身躯穿过,乘机攻击到了逸溯恶徒?阁在华夏玄门危难之际仗义援手,我等十分感激,但可不可以次再有类似情况发生的话,请阁稍稍顾及不要因为不必要的误会,激起玄门众怒?”
衣小虫并没有立刻回答端木悠的话,而是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定定地看着地面,稍停才淡如凉风地说道:“十分感激?你有吗?”
端木悠差点儿被噎得当场倒仰。偏偏衣小虫又冷冷淡淡地加了一句:“没想救你们,顺手而已,次不会了。”
端木悠差点儿当场内伤!还是终南子比较了解衣小虫,叹息了一声道:“小虫啊,生气了?师公对不住你。之前没料到空间大变,妖兽们已经变异到如此失性也还罢了,如今更是没料到还有这等修为高绝的恶徒也在其中!你担心草儿,师公明白。是师公让她参加大赛的,要怨,你就怨师公吧。”
衣小虫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深邃如黑潭的眼眸宽广邈远,语气温和:“师公,我要是怨您,草儿会伤心的!您还记得草儿的命数吗?”
终南子微微动容,瞧着眼前姿容绝世眼神如高山大海般坚定宽和的年轻人,老怀一阵酸楚欣慰:“当然!”
“那么,师公也不用担心,她一定会没事的!”衣小虫的声音有着大提琴一样的低沉优雅,温然说来,仿佛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和草儿都始终相信师公的卜算不会错,那么师公,也请您相信自己,相信她!”
终南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是的,在他眼中,衣小虫也是一个惹人心疼的坚强的孩子。刚刚明白到草儿现在的困境,这孩子的情绪明明还十分压抑、愤懑而焦灼,让他这个老头子看着都心疼,轻言抚慰,希望他不至于太过于失态。可是现在他已经反过来在安慰他。
不止是安慰。看这孩子的眼睛吧。他虽然担心、焦躁、忧虑,可内心深处从未失去对妻子的自信!
他甚至没有提出进去画境寻找!其实这是终南子一直都有所担心的事。尤其是自从黑龙剑入画之后,他越发地担心。怕衣小虫心急之不管不顾,破坏了比赛规则,让蓝草心在画境中付出的努力最终付诸流水。
眼前的情况之糟糕已经超出了原来的预想,终南子甚至都设想过,如果这时候衣小虫真的提出要进去寻找蓝草心,他要同意还是反对。
以前,终南子总是故意嗔怪蓝草心小瞧他这个老头子。如今,看着眼前这个风华绝代却又渊渟岳峙,心性坚韧无比的孙女婿,终南子终于忍不住在心中满足地赞叹:孩子,师公也低估了你了!
就在大家各自沉思,场上风静云悄的时候,脸色一片苍白如纸的老和尚双眸忽然,猛地一睁,沙哑着嗓子沉喝一声:“快布阵!”
话音未落,手中的画轴已经挣脱他的手自动起,刷拉拉一声迎风展开,噗噜噜跌出四个人来!
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如临大敌地各自扑奔自己方位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听到几声惊喜至极的呼叫:“明荣!”“丹儿!”“翩跹!”“浩雄!”
而此刻,一条白色的蛟龙已经穿云疾行到了终南山外的聃城,化作人形降落到了一处民宅院中,一脚踹开堂正门,怒喝道:“该死的老古怪!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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