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里刚坐下,陈港生就拿着一叠资料兴奋地走了进来。
“林书记,成了!”
林安然心情不好,拿着桌上的钢笔拔开盖子,又盖上盖子,想着心事,兴趣不大问道:“什么成了?”
陈港生晃了晃手里的那叠资料,说:“早上王总他们和县里商业局的人谈得很顺利,现在基本没什么问题了,明天正式签约,一个礼拜内进行交接,绿力集团派人过来接手。”
林安然没有半点兴奋的神色,脸上冷得像大理石,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了,烟雾顿时缭绕起来,说:“这事你抓紧一点,尽快把手续办了,让神王厂尽早恢复生产。”
陈港生说:“下礼拜王总就要过来太平镇,早上见到他的时候,说他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再找你聚聚。”
说完,陈港生留意了一下林安然的神情,见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便收起资料,问道:“林书记,有事?”
林安然和陈港生从开发区一路过来,已经非一般的上下级,可以说是同志加兄弟,于是也不瞒他,说:“黄宏贵的哥哥和朱得标达成了和解……不,应该说是和政府达成了和解,不再追究弟弟被打致死这件事。”
陈港生错愕道:“朱得标下手可真快啊。”
林安然继续道:“我给彭书记打电话,不过他不是在市里开会就是很忙,秘书老说他没时间见我。我想,他是在避开我。”
在政府机关里,和领导见面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许多人可以从领导简单的日常会见中分析出政治风向变化的门道,其实一个镇委书记要见一个县委书记,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要见你的时候,即便是再忙,也可以百忙中抽空拔冗;若是不想见,即便你守在领导办公室的楼下,也不会有机会和领导说上一句话。
林安然十分清楚现在自己的困境。彭爱国显然受到了来自上级的压力,对朱得标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陈存善给朱得标擦屁股。
而自己只是个镇长,总不能像个老百姓一样到处找领导喊冤,这样会给人一个印象,是自己揪着朱得标不放。
和卫国庆的事情处理上有所不同,那次是白老实坚持要告,这次黄宏景主动放弃,自己即便想去追查,也师出无名。
出了问题内部消化,这是政府部门处理问题的一贯做法,何况基金会目前正是敏感阶段,从县里到市里,谁都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自己作为一个镇委书记,总不能和县、市两级领导对着干,更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动用京城老爷子的关系,如果事无大小,动辄就到京城哭鼻子求援,秦家老爷子怎么看自己?秦部长怎么看自己?
正烦着,电话铃忽然响了。
林安然拿起电话,那头居然是彭爱国。
彭爱国在电话里说:“安然同志,听说你有急事要见我?”
林安然已经知道他的立场,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显然刘大同在市里动了手脚,彭爱国受到了来自市里的压力,才不得不选择做一个睁眼瞎。
“没什么事,就是向您汇报下神王厂收购事项的进展情况。”
彭爱国说:“事情办得顺利吗?”
林安然道:“还算顺利,估计两个礼拜内完成收购。”
彭爱国忽然说道:“这样吧,我现在恰好有空,我也很久没到太平镇走走了,晚上我亲自过去你们那里。你请我吃顿饭如何?”
县委书记纡尊降贵要来和自己吃饭,这顿饭恐怕不好下咽,林安然几乎可以猜到彭爱国的意图,不过官场规矩又不允许他拒绝,便道:“欢迎彭书记来我们镇上指导工作,晚上我恭候大驾,请您吃海鲜?”
彭爱国道:“这样吧,海鲜就不吃了,常年都吃海鲜,飘零高呐。要不就去青云山庄,吃吃那里的水库鱼?”
林安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显然今晚的饭局上,朱得标如无意外一定会出席,彭爱国出面,估计有两个方面的考量。一个是做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让自己服从组织上对黄宏贵一案的处理决定,二来是安抚自己的情绪,怕自己生事。
放下电话,陈港生已经听出是谁,说:“林书记,如果你觉得一定要讨公道,我一定支持,无论公私角度。”
林安然苦笑道:“怎么?你还想像在开发区那样?说实话,开发区那次,我也是兵行险著,最后卫国庆能伏法,也是他自己平素人缘不好,积下了旧怨。他如果不出昏招,我还真拿他没办法。这次我不能再把你牵扯进去了,跟着我被贬到这里,已经是误了前程,还想跟着我闹,然后连镇长都没得当?”
陈港生将资料往茶几上一,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说:“不当就不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林安然笑了,说:“你那是官场浪漫主义。说实在的,为民做主,也要量力而为。这事咱们是输了先机,目前很被动,硬来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把自己白搭进去。况且,港生,不知道你听说另一句话没有,当官不为权努力,不如回家仲麦地。以前我是挺鄙视这句话的,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有道理的。”
陈港生低头不语。
林安然继续道:“你还别觉得这话刺耳,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当官的本来就是政客,商人逐利,政客逐权,若当政客不追求权力,你还不如去做商人。有权力才能够更好地造福百姓,所以这话和你说的根本就不冲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还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哲学关系。”
陈港生觉得林安然分析得倒挺有意思,于是笑道:“按照你说的,为了逐权,人民的利益都可以牺牲?”
林安然道:“不是牺牲,是让步,而且有时候你可以选择暂时性让步。这个世上,当政客的就没有不让步的,县长要给市长让步,市长要给省长让步,就算让你当到国家主席,你在处理国际问题上,有时候还是要让步。现在整个滨海市从县里到市里,都透露出一个信息,这个事情想低调处理,如果我这时候跳出来,恐怕翻不了盘,还惹一身骚。”
他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又道:“我忽然想起高中时候一个同学父亲跟我的一番对话。”
陈港生问:“什么对话?”
林安然说:“我那位同学,父亲是当年造反派的活跃分子,什么破四旧,什么批林批孔,揪斗老师,派别武斗,都参与过。我和同学关系比较好,有回去他家玩,一时兴起就问了一句,说叔叔你当年怎么这么疯狂,难道不知道那么做是错的吗?你猜他父亲怎么跟我说的?”
陈港生十分好奇,道:“怎么说的?”
林安然忽然呵呵一笑:“他说,那时候身边所有人都疯了,我不疯,人家就会当我是疯子关起来,闹不好还被人斗得死去活来,所以,不疯也得疯。现在情况也是这样,上下的领导都想着要低调处理,你一个人调到台前,要讨公道,讨得到吗?查案,也不只是光靠太平镇一个镇就能做完的,没职能部门的配合,咱们也没辄。”
陈港生很丧气,不忿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安然摇摇头,说:“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彭书记今晚约我在青云山庄吃饭,无非就是安抚我,既然来安抚我,证明我身上还有让市、县领导顾忌的东西。既然如此,我手里就有筹码,今晚就可以开条件。现在大家是一张桌子上玩梭哈,怎么用最少的筹码赢最大的利益,就靠本事了。”
陈港生苦笑道:“林书记,也就是您才能这么乐观。”
林安然站起来,思想上已经想通了,伸展了下身子说:“哭要过,笑也要过。既然如此,为啥咱们不往好处想?今晚你跟我一起去吧,咱们一起去装装疯,卖卖傻,看看咱们的彭书记的底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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