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刘大同这么一说,会议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大家都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林安然不得不承认,刘大同这个市长还是有其厉害之处,他作为一名从专抓经济工作的常务副市长起家的市长,搞经济建设是他的老本行;财政是他又管的,每年市财政有多少钱能用于基础建设或者配套建设,这一点他最有发言权,那个财政账本已经清晰印在他的心中,早已滚瓜烂熟。
作为这个会议上的财政方面权威,刘大同的一番话,显得十分充足的理由,让人不得不认同马海文提出的“滚动式”方案,林安然的方案看起来是美,可是经过刘大同一分析,还真是困难重重,有点儿空中楼阁的感觉。
反而观之,马海文的方案确实蚂蚁啃大树,显得十分实在。
看到众人沉默,刘大同趁热打铁道:“其实这几年,我抓滨海市的经济建设很有一些体会,我想在这里同大家分享一下。俗话说得好,要看菜吃饭,不要好高骛远。以往几年,每次年头我们搞招商会,下面部门给我反映上来的情况总是一片大好形势,签了多少多少亿的意向书,多少多少亿的合同书。可是最后呢?最后到了年中,我一问下面的县区领导,口吻又变了,都变得没那么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了,都说有困难了。到了年底,往往连当年的经济指标都完不成,一个个都跟祥林嫂一样,跟我诉苦,说难度大什么的。我要提醒在座的各位,经济工作变数很大,就算是大集团大财团,他们操作一个长期项目也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滚动式征收的方案,最起码是由我们市财政自己拿主意的,兜里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起码不要看人脸色。可是如果完全依赖外部投入,其主动权往往就掌握在人家的手里,万一烂尾,后果就不堪设想。”
接下来,他意犹未尽地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从市财政收入未来几年的预估到滚动式征收所需资金投入,再到林安然方案提出的投资总额的不切实际性。
没报出一个数字,刘大同都要提出一两个例子来作证,显然,这次会议,刘大同恐怕是早早进行了一番研究,有备而来。
刚才还有些兴奋的乐玲和常青几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沉默,头低了下去,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划来划去,偶尔偷偷往林安然这边望上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收回去。
一阵沉默之后,钟山南将目光投向林安然,问:“安然同志,其实刘市长提出的疑问,也正是我对你这个方案存在的疑问,你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林安然心里暗道,这个钟山南看来还是老习惯,自己不喜欢冲锋在前,玩的就是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的手段,既然方案是自己提的,钟山南就把皮球踢给自己。
自己能踢得好,把球带进对方禁区,钟山南无疑是会出来推波助澜帮一把,让自己把球踢进龙门,若是自己连中场都过不去,恐怕钟山南就会当什么都看不到,继续保持中立的不败之地。
其实从钟山南的角度来看,这也是对林安然的一种信任。这个年轻的常委,从他进入自己视线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带给自己太多的惊喜,以至于当天在家里宴请他吃饭的时候,甚至要自己的儿子多向这个小几岁的市委常委学一下为官之道。
林安然笑笑道:“当然想过,这种如此关键性的问题,我当然不会没有考虑。”
钟山南也笑了,说:“既然考虑过,那就谈谈你自己的看法吧。”
林安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资料,翻开,说:“其实刘市长刚才提出的关键性问题就是由我们市政府出资的配套设置投入资金。因为西营片的旧城改造所需的投入资金,已经有企业愿意投资,就是参与竞标的中原集团。这家企业承揽这次的项目,不光是自己出资,背后还有一个法国的DSB财团在支持。至于DSB财团是什么背景资历,我想大家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一家法国著名的财团,说到DSB财团的历史,已经有百年之久,肯定不会几年内就垮台,这种可能性十分小。”
说到这里,他笑着摊摊手:“如果这个百年之久的老牌财团因为我们这个旧改项目就垮了台,那么我们就可以大胆支持我们国内企业走出去欧洲同他们竞争了,因为这些老财团都是纸老虎嘛。”
会议室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唯独刘大同的脸色依旧凝重。
“那么,我们要解决的、面临的最关键的,就是这八十亿的配套资金了。关于这八十个亿的资金,可以从四个方面来解决。”
他转向在场的财政局局长马进洲:“马局,我知道你们财政局有个惯例,每年在制定财政预算计划的时候,都会留下一部分空间,我想问问,如果让你挤出一点钱,这个空间有多大?”
见林安然向马进洲提出这个问题,所有常委和在座列席的领导干部都有些发蒙。马进洲是刘大同的铁杆心腹,林安然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岂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加入马进洲一口就回复,说每年财政都紧巴巴,一点余钱都没有,这岂不是封死了林安然的退路?
正当所有人不知道林安然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只见林安然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在手里扬了扬,冲着正要开口的马进洲道:“马局,我手里可是有你们去年的财政预算方案和年底总结,你在这里面可写得很清楚,数据很详实嘛。”
他把文件往椭圆形的会议桌中央一扔,目光灼灼盯着马进洲。
马进洲脸色登时就唰地白了。就连刘大同和马海文,也为之神色一变。
其实,也活该马进洲为之色变。因为去年的报告里,不但有水分,还有许多猫腻。
要说起这事,得从当时的滨海市的官场时势说起。林安然手上这份是96年的全年财政预算和总结。当时刘大同已经是市长,时任的市委书记是赵奎。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期。
当时钱凡已经死了,滨海市权力格局早已经稳定,赵奎升任副省长已经早有传闻,私下刘大同自然也不会不知道。刘大同当时瞄中的,是赵奎离开滨海市之后的权力真空,也就是市委书记这顶官帽。
所以当时的刘大同耍了个小聪明,他要做书记,先决条件就是赵奎一定要升任,然后就是自己政绩斐然。因此他找来马进洲,让他在当年的财政预算上做好足够的功夫,尽量开源节流,做出尽可能多的财政结余。财政结余多,也是市长的政绩,当然也是市委书记赵奎的政绩。
如此一来,96年的财政结余,竟然达到了前所未有高度,以往每年能有一个亿的结余已经不错了,那年竟然达到了四个亿,可谓是创下了历史新高。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赵奎是升任常务副省长了,只是刘大同却成了落榜书生,中途杀出宁远这个程咬金来,伸手就摘了他的胜利果实,这也是刘大同为何对宁远横竖看不顺眼,而且怀恨在心的最重要原因。
但是刘大同也好,马进洲也好,万万没想到的是,林安然居然会翻出了这分预算和年度总结,拿着这份报告来说事。
刘大同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时候甩出这份文件,意图已经和明显了。既然你96年能结余那么多,那么97年呢?如今马上要到98年春节了,今年的总结里,该怎么写?
难道从四亿一下子回落到一亿?如果真是这样,是谁的责任?还不是市长刘大同自己责任?赵奎一走,你这个市长就大手大脚花钱,以至于财政结余回落幅度如此之大,难免面子上不好看,还会被人诟病。
刘大同在心里暗骂林安然刁钻,居然能这么滑头,找到这份财政报告来说事。
倒是一帮常委们爽了,出了刘大同同一阵营的人,无论是乐玲也好,常青也罢,还是那位常年与刘大同不和的纪委书记廖柏明,都差点笑出声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端起茶杯,慢慢品着茶,等着看马进洲出洋相。
几位常委忽然发现,原来会议室的茶一点都不难喝,今天的茶叶,是历来喝那么多年里头最香醇的一次。
马进洲的额头上现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求救一样望着刘大同。
可是刘大同却不能给他任何指示,众目睽睽,难道还能公然教他怎么回答林安然的问题。
刘大同在心里已经将马进洲骂成了千年难得一见的猪头,可是脸上依然要装作若无其事,一副危襟正坐的模样。
钟山南出口敲打马进洲道:“马局,你是财政局长,这预算和总结报告都是你局里送上来的,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都趁机笑了起来,刚才憋着不敢笑,现在总算找到了理由。
马进洲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也顶不过去,其实他想过无数的脱身办法,包括当场装晕,可是又有什么用?白纸黑字的报告和预算都在林安然手里,即便是自己当场装晕倒送医院,也改变不了当年结余四个亿的事实。
他现在忽然发现自己当初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好大喜功。
其实当年的财政结余根本就没那么多,虽然马进洲是极力做了不少节流工作,问题是还是在有些关键的地方玩了数字游戏。在马进洲看来,这些数字游戏只要来年自己依旧是财政局长,而刘大同成了市委书记,无论谁做市长,这其中的猫腻终归能够掩盖过去。
没料到,今天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他不是傻瓜,林安然忽然抛出这份东西,用意他怎能不知?
犹豫了半天,马进洲只好硬着头皮道:“去年结余了四个亿……”
林安然拍手称赞道:“马局劳苦功高啊!既然如此,我想未来的五年,你每年挤出两个亿,应该不成问题吧?”
两个亿只是一半,问题是,马进洲心里却有苦难言。以滨海市目前的财政状况,两个亿已经是捉襟见肘,是从牙缝里才省出来的。这笔钱,是用来作为机动用途,临时的市政府项目和领导私人的三公开支。
如今林安然这么一挤,他倒是爽了,自己可就苦了,领导要用钱,再找自己这个大管家,难题还是要自己来解决。
可是不答应,又不行,否则就是承认自己作假,要负责任的。要说将来没那么多结余,恐怕也不行,经济每年有增幅,财政收入也有任务和增幅指标,除非经济倒退,如此一来,还是自己这个财政局长工作不力的责任。
马进洲现在觉得,自己是被逼到了悬崖上,往后退不行;往前走有没路,横竖都是死。
林安然追问道:“马局,有问题吗?”
马进洲额头上的汗都能滴到地上去了,可是骑虎难下,自己做的报告,含着泪也得认了。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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