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青和曾春看来,其实林安然真的没必要再提第二点办法。多年以来,在政府部门处理各式突发事件所积累的经验来看,有那么几点原则。
首要的一条就是,如果可以稳定当时局面,只有三分把握也要说到十成。兵法上讲究的是一鼓作气,群众闹事也好,职工上访也罢,都是一鼓作气,二鼓则疲,三鼓泄气。说到底就是拖字诀。只要拖上几次,上访的人自然经不起折腾,从而降低接受条件的标准。
而第二条则是,在情况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切莫提一些可提可不提的事项,以免节外生枝。
本来职工们已经一片欢欣鼓舞,击掌相庆,这时候忽然还提起什么待岗计划,简直就是添乱。
常青心想,看来林安然是不愿意欺瞒这些工人,打算说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可作为一个官场老手,常青总觉得这么做如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刚刚安抚了职工们的情绪,让他们抱着一肚子希望回去过年便好,等过完年,敏感期一过,事情一拖,到时候执行待岗计划再另行解释,岂不是更好?
何必在如此大好形势之下,给自己设置障碍?
面对吴永盛的质疑,林安然淡然道:“我不搞秋后算账那一套,何况实施职工待岗也是从你们厂的实际出发。无论你们石化厂怎么优化管理,政府怎么扶持,在短期内还是养不起那么多工人,与其让三个和尚没水喝,不如让一部分人待岗,减轻石化厂的负担,让企业首先能维持下去。否则倒闭了,谈何起死回生?”
常青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故意朝林安然方向丢了个眼色,提醒他待岗的事情要慎重。
林安然会意,知道常青是出于好意提醒自己,但林安然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如果现在不提待岗一事,的确可以暂时把职工哄骗回去,待日后再突然提出待岗方案,到时候再另行解释。
问题在于,这样做,将会打乱自己的未来部署和计划。
石化厂如今的情况,待岗无可避免。虽然这么做,对职工们显得有些残忍,可是市场是残酷的,企业管理也不是请客吃饭,不能讲人情。如果不让一部分职工暂时待岗,石化厂恐怕很快就不堪重负迅速倒闭。每月几百万的开支,即便开发区肯输血挽救,也不是长久之策,输血也要讲收益,没收益,乱输血,恐怕也会将开发区卷进泥潭里去。
更重要的是,林安然未来打算一系列的工作对辖区走私活动进行遏制,这样一来,难免和刘大同发生冲突,如果年关刚过,因为待岗一事而造成石化厂再起风波,工人们再次罢工,无异于授人以柄,也容易被刘大同这种官场高手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让自己陷入被动。
再往深处想,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帮助石化厂重启炼化项目,那么就必须去香港找李盛名协商,这也是年后马上要进行的事,若那时候石化厂工人再次闹事,对重新协商引资又将会是一次十分不利的影响。
综合考虑,林安然宁远把事情堆到今天一次性解决,也不想往后拖延。既然今天职工们已经闹事,不如就借此机会,把未来一段时期的工作全部安排妥当,铺平道路。
以吴德志为首的工人代表们虽然知道林安然说的是事实,可是感情上又怎能接受?待岗失业,生活的来源从哪来?
胡莉莉不满道:“林常委,我刚才还在心里为你叫好,赞叹你是个好官,可是这一转眼,你就要断了我们职工的活路?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林安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胡莉莉答道:“我姓胡,叫莉莉,是石化厂炼油车间的班长。”
林安然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嗯,胡莉莉同志,你们这十八个人是职工推选出来的代表对吧?既然是他们推选出来的,代表的不仅仅是即将被待岗职工的利益,也代表着那些不会待岗的职工利益,如果你们坚持要闹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企业按照自身发展要求制定裁员措施是合理合法的,即便你们上访恐怕也不会有结果。如果你们不同意待岗的方案,那么开发区不会拿出一千五百万来支持你们度过这次难关。因为这么闹下去,企业必定倒闭,一家必定倒闭的企业,政府是不会拿钱出来支持的。”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马上安静下来。
职工代表们都愣住了,刚才似乎看到了希望,如今有如坠深渊。如果林安然真的不答应拿钱出来救助石化厂,后果可想而知,如今滨海市公安局已经盯上了石化厂的人,上访是不现实的,就连厂门口都出不去,就算天天堵在厂门口,又有什么用?
石化厂如今的情况已经是千疮百孔,即便天天堵着大门,对于正常生产的影响微乎其微,换而言之,到最后免不了仍是倒闭的下场。
倒闭后,接下来的过程几乎可以预见。债务重组、拍卖,到时候裁员依旧无可避免。
刘淑琴算是领教了林安然的手段,期初看似对职工十分温和,但是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却寸步不让,甚至可以说十分无情。如果今天调换位置,让自己来处理这件事,绝对做不到这么宽严相济。
忽然有感慨起来,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林安然不过是个官员,处理企业问题却有板有眼,自己呢?枉读了那么多年的是书,一肚子都是理论的,当年在学院里也曾经是满怀大志,可是到了现实的管理者位置上,却一败涂地,闹了个折戟沉沙。
见职工代表们都一脸懊丧,林安然缓了缓口气道:“其实你们大可不必把问题看得那么悲观。你们吃饭的问题我不会不管,对于待岗的工作人,我已经有了安排。”
吴德志和胡莉莉一众人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林安然转头问在场的开发区劳动局局长苏斌和经贸局局长赵显亮:“苏局、赵局,去年下半年我们开发区新引资的三个独资、合资企业,目前有多少用工缺口?”
苏斌和赵显亮对视一眼,苏斌抢先道:“目前来看,缺口三千个职位,都是一线工人岗位。我们打算过完年一并列入今年的公开招聘计划,搞一个大型的现场招聘会。”
赵显亮道:“今年第一季度,预计用工缺口还是会增加的,毕竟现在过年,许多外地工人都回去过年,过完年,未必就一定回到原企业打工。”
林安然点点头,说:“这三千多个岗位里头,有多少是不需要专业技能的?有多少是可以签订短期合同的?我指的是,技术含量不是那么高,可以快速培训上岗的。”
赵显亮眼睛一亮,马上领会林安然的意图,看来他点名让自己和赵显亮留下来是另有深意的,恐怕一开始就已经想到这一步,知道那些职工代表会不同意待岗方案。如果自己没猜错,林安然是想为这些待岗的工人暂时谋一条生活出路。
“有!尤其是有两家企业是做冷冻海产品生意的,他们的每年的年头和年尾都是出货量最大的时候,用工缺口也是最大,产品都是出口到香港和美国居多,而且都是一些包装工、分虾工,不需要太专业的技能。”
苏斌也赶紧抢着说道:“我补充一下,虽然我现在手头上没有准确的数据,但是我可以肯定,这种岗位需求超过一千个。”
林安然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吴德志说:“待岗的工人,可以先由劳动局的劳动服务公司安排,进这些企业去打工,你们的人事关系依旧留在石化厂,等石化厂的新炼化项目上马后,会需要一大批熟手工人,到时候再安排上岗,怎样?”
吴德志觉得这个安排似乎不错,回头看着身后的一群职工。
胡莉莉却担心道:“林常委,你现在说的似乎十分美好,可是现在是我们石化厂的市场份额在萎缩,就算新炼化项目上马,做出来的产品能销售出去吗?到头来,我们还是回不去厂里工作。”
曾春忍不住道:“行了!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林安然常委已经为你们做了太多的安排,你总不能让他连这些都给你们承诺,企业是你们自己的,能不能管好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政府不能为你们创造一个市场出来。难怪人家都说国企是被宠坏的孩子,我看是一点都没错,要政策要好处是要习惯了!”
胡莉莉被曾春批评了一通,脸皮顿时有些发烫,人家是话糙理不糙,但她还是不服气,又不敢再牵扯刘小建,只是低声嘟哝道:“不能给门创造市场,也总得给我们一个公道的竞争环境……”
林安然不方便讲自己的计划和这些职工说,况且也存在一个问题,自己虽然有了全盘的计划,但成事与否还是未知之数,于是说:“我理解你们的担心,我也在这里做出一个承诺,新炼化项目我会亲自扶持,你们说要公道,我也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至于其他的,我不能承诺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开发区这一千五百万是我批准拿出来的,如果你们的企业救不活,我们财政的钱就收不回来,那么我林安然是要担责的。你们如果觉得我是个只为自己官帽子着想的人,那么光从这一点上,我就不可能拿我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对不对?”
接下来,又是沉默和安静。
许久后,吴德志一咬牙,道:“今天谢谢林常委了,来到这里,我没想到能同你这样对话,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如果我们再带头闹事,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
他转身对身后的工友们说:“兄弟姐妹们,我吴德志觉得这次林常委安排已经很妥当了,我不想带给他出什么难题,现在我吴德志要回家去了,至于日后待岗不待岗,能不能再回石化厂,那是以后的事情了。不过我相信林常委会给我们一个公道,我现在走,你们谁跟着我一起走?”
说罢,站起身,径直走到会议室大门,回头一看,身后的工友们哗啦啦都跟着站了起来,一行人缓缓下楼去了。
林安然暗自松了口气,对曾春道:“曾局,能不能劳烦你让刚才的车再送他们回去?”
曾春应了声好,交代了手下,又对林安然说:“老弟,你这次玩得这么大,值得吗?”
林安然知道他有所指,笑笑道:“曾大哥,那你呢?你又值得吗?”
说完,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曾春,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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