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低头

作者:句号

  爸爸另娶那年,我才七岁,妹妹隔三差五就哭闹,结果惹恼了后妈,被后妈绑在村口的那颗槐树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拿带刺的藤条抽打,刮耳光,老爸要面子,根本就没露面,而我年纪太小,吓得在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几乎尿了裤子,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后妈折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妹妹从那天以后就再也不会说话,智力也受损,只有三四岁的水平,怕生,除了我,见人就躲,尤其怕后妈。

  妹妹原本比我小一岁,但痴呆之后,没法再去上学,后妈更是嫌弃她,天天打,给她吃冷饭残羹,大冬天的逼着她去洗全家人的衣服,爸爸从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帮着后妈一起打,似乎觉得摊上这么一个拖油瓶,已经丢光了他的脸。

  妹妹每次被打的时候,我害怕被波及,都不敢去阻拦,但偶尔轮到我挨打,妹妹却会义无反顾地挡在我面前,屡屡落得一个遍体鳞伤,最后也毫不在意,抓着我的袖子,痴痴地笑。

  妹妹最粘我,后妈本就不给她饱饭吃,可她总会将自己的食物拿来分我一些,被发现了又是一顿打,然后她就学会了偷偷的把食物放在我的书包里。但这仍旧没有逃过后妈的眼睛,在一次把妹妹打得缩在墙角不敢起来之后,也警告我,不许再跟妹妹待在一起,否则连我也一块打,从此我只能躲着妹妹,虽然心里不愿,但在家里也会故意不搭理她,甚至在她被打的时候,还会恶言几句。

  妹妹不仅在家里挨打,在外面也会被同村的孩子欺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她只好在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对着河里自己的倒影,不厌其烦地划着剪刀石头布;一个人拿来木炭,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方框,来来回回地跳着方格子。她身上唯一的东西,是以前妈妈给她买的一个布娃娃,她就将这布娃娃背在背上,在小河边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办起了过家家。

  那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破木板,木板两头用绳子拴着,吊在旁边的树枝上,就成了简易的秋千。

  从此之后,妹妹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却会笑了,她晃着脚丫子,一个人在秋千上荡呀荡,河畔里就会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除了我,小河畔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天空,是唯一能让她快乐起来的地方。

  但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我有个痴呆妹妹这件事不知道被谁流传出去了,班上一些跟我关系不好的同学会当着我的面奚落妹妹,说她十几岁还会办家家,神经兮兮之类的,我每次都想反驳几句,说我妹妹不傻,她心里明白得很,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我吞回去了,我怕,怕同学们嘲笑我。

  初二的第一个学期,我暗恋起了班花刘小芸,偷偷的在她抽屉里塞了封情书,不仅很快就有回信了,而且信上还有一行字:下午放学在教室等我。

  这让我高兴得不行,满以为刘小芸已经答应了,谁知道下午放学之后,刘小芸找到我,只有一句话:“我家教很好,家境也很好,而你有个痴呆妹妹,这会让我家庭蒙羞,所以我不会跟你交往的。”

  第一次表白,就这样凄惨地失败了。

  教室门外聚了一大群偷听的同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叶阳这鳖孙脑子肯定被驴踢了!”

  所有人瞬间哄然大笑。

  我紧紧抓着拳头,低头穿过人群,快步朝校门口跑去。身后仍旧传来断断续续的嘲笑声,我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下去。

  出了校门口,我看到妹妹正站在不远处朝我招手,手里拿了一把破破烂烂的伞,抬头一看,天上黑沉沉的,就快要下雨了,她是来接我的。

  但我没领她的情,没来由的第一次生起气来,一把打掉她手里的伞,冲她大声喊:“不是告诉你别来学校找我的吗?你瞧瞧你拿的什么破伞,又是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你个垃圾货,怎么没在路上被车撞死!”

  我憋着一肚子火气往家走,妹妹跟在后面,怀里抱着那把破伞,有好几次都轻轻地拉我袖子,似乎想安慰我,都被我用力打掉。

  在路过那条小河畔的时候,我越想越气,随手从旁边拉起一条棍子,将妹妹用来办过家家的简易“炉灶”打烂,又用脚抹掉方格子上的木炭痕迹,最后一把将秋千的绳子扯断,把那块破木板远远丢开。

  妹妹的全部就这样被我毁掉,她的天空仿佛也崩塌了,脸色煞白,低着头,呆呆地站在旁边。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妹妹将那把破伞打开后放在我肩膀,自己却不敢上来,低着头跟在我后面,被淋得浑身湿透,像只小猫一样蜷缩着胳膊,瑟瑟发抖。我心里有些不忍,想让她来跟我一起撑伞,可一想到表白被拒绝的事情,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气愤的想,淋吧淋吧,淋死才好,省的来碍我的事。

  不用说,到家后免不了后妈的一顿咒骂,妹妹更惨,我在浴室换衣服的时候,还能听到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抽打声音。妹妹说不了话,所以所有的痛和委屈,她都没有办法发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学校,因为我知道刘小芸也来得很早,所以我准备趁没人的时候,跟她解释一下。

  路过客厅的时候,我没看到妹妹,她的床铺在楼梯下的角落,只有一张破旧的草席,还有一张薄薄的被单。

  出了门口,我看到门槛旁边那堆沙子上,好像写了些什么东西,低头仔细看,好半天才认出来,这是歪歪扭扭的六个字,大概是“哥、是、天、不、下、我。”

  我只当是妹妹在这里胡乱写的,也没想太多,一路来到了学校。

  但没想到的是,班霸王凯早已经带着五六个小弟在门口等我了。

  原来,因为王凯也喜欢刘小芸,所以他对我昨天的表白很不爽,这才带着人在门口堵我,二话不说就开始让几个手下打我,任我怎么求饶都没用。这时候妹妹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她护在我身上,一口咬在在她看来最为可恶的王凯手臂上,痛得王凯惨叫一声,用力往妹妹脸上抽了一巴掌,骂道:“这死疯子,居然敢咬我?来,把她给我拖过去!”

  王凯的几个手下将妹妹从我身上拖起来,一直拖到旁边的草丛里,不时会传来一两声拳脚到肉的闷响,我趴在地上,没胆子去阻拦,反而有些庆幸逃过一劫,他们打完了妹妹,应该就不会打我了。

  这样想着,就听到草丛那边传来妹妹的恐惧而绝望的尖叫,还有含糊不清的:“哥…哥!”

  阔别这么多年,妹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妹妹拖回了我面前,我才发现妹妹身上全湿透了,骚气熏天,原来王凯这几个混蛋,居然集体在她身上撒了尿!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幸好遭殃的是妹妹,要是我被尿在身上的话,以后还怎么有脸来学校?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看到刘小芸来学校了,而且还往这里走了过来,但她远远的看清楚是我之后,眉头皱了起来,又看了一眼我身边的浑身湿透的妹妹,立即退后几步,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掉头就走。王凯跟他几个小弟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偷笑。

  刘小芸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脸上那厌恶的表情,却比砍我一刀还让我难受。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是拳头却紧紧抓了起来,都是这个痴呆的垃圾货,又一次害我丢脸了,尤其是在刘小芸面前,以后还让我怎么面对她?

  这时候妹妹走了过来,轻轻抽泣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胶袋,小心翼翼打开,然后递到我面前,生硬的说:“哥……饭,吃……”

  胶袋里,有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有些发黑,闻着还有点馊味,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凯夸张的大笑,说叶阳你家里就吃这种东西吗?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想追刘小芸?你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哈哈哈!

  在刘小芸面前出丑,加上极度的虚荣心作祟,我肚子里憋着的火气终于爆发了,一把打掉妹妹手里的馒头,冲她吼道:“吃什么吃,你个垃圾货只会来丢我的脸,给我滚!滚啊!”

  听到这句话,妹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眼里仅存的一丝光亮也消失无踪,呆呆地站着,那张以往总是挂着痴然笑容的脸蛋,布满了泪水,但她紧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滑下,溅落在脏兮兮的手背上。

  妹妹怯怯地蹲下来,捡起那两个馒头,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重新放在我面前,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校门口。

  短短的几十米,她踉跄着一连摔了三次,瘦弱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之种。

  王凯幸灾乐祸的笑着,将我面前的馒头踢飞,学着电影功夫里的台词骂道:“一个垃圾,一个傻子,都去死吧!哈哈哈!”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学校。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我颓然坐在地上,刚才被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可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妹妹临走前那张绝望而黯然的小脸。我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妹妹唯一亲近的就是我,可我总是不给好脸色她看,我挨王凯的这顿揍,跟后妈天天打她的那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记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在沙地上看到的那六个字:“哥、是、天、不、下、我。”

  “哥哥是我的天,不要丢下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妹妹的委屈已经忍耐了整整八年,对于她来说,哪怕挨打挨骂,在外面无数次被人笑话,这些都不算什么,她需要的,其实是我这个哥哥,哪怕小小的一点疼爱。

  仅此而已。

  我一把将地上那两个馒头抓在手里,朝着妹妹离开的方向,疯了似地追了上去。

  妹妹在家长期吃不饱,一天的饭就是这么两个隔夜的馒头,所以她一直营养不良,身体瘦弱不堪,但她知道我这个哥哥没吃早饭,于是用胶袋把自己一天的饭量装好,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带了过来。

  却被我像垃圾一样甩开了。

  想起妹妹被后妈没日没夜的毒打,突然鼻子开始泛酸,视线模糊了,跟妹妹所受的苦相比,我这些虚荣又算个什么啊。

  我狂奔到那条小河畔,四周围静悄悄的,昨天我在这里破坏的痕迹还在,在那棵树的树根下,我捡到了妹妹一直视若珍宝的布娃娃,却唯独不见了妹妹的身影。

  “小北!”

  我拼尽了全力喊妹妹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空洞的回声。

  我抱着那只脏兮兮的布娃娃,坐在河边失声痛哭。

  那天我逃课了,在小河畔坐了一个下午,仍旧不见妹妹回来。

  不仅如此,一直到晚上,妹妹也没有回家。

  接下来的三天,我有些魂不守舍,一放学就跑到那条小河畔,但妹妹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再去那里,也不回家,直觉告诉我,妹妹已经对这个家彻底绝望,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想起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河里跟自己的倒影划剪刀石头布,想起她背着布娃娃,拿一片蕉叶轻轻扫地,办着过家家;想起她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跳着方格子,想起她晃着脚丫子在荡秋千,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念着什么,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小快乐……

  对于她来说,爸爸的漠不关心,后妈的欺凌,加上我的故意躲避,她在家里什么也没有,那只布娃娃,还有小河畔的那个秋千,就是她的全部,可我这个哥哥却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将唯一能给她快乐的地方,毁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我的懦弱,她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了整整三年,因为我的懦弱,她被王凯那几个混蛋撒了一身的尿,因为我的懦弱……她终于离开了。

  妹妹消失的这段时间,每当我想起沙地上那扭扭歪歪的六个字,就会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对于妹妹的失踪,老爸和后妈都无动于衷,我一次次的请求他们出去寻找,都遭到了拒绝。有一回老爸被我缠得烦了,骂骂咧咧的说:“找什么找,反正又不是亲生的,就那个痴呆样子,找回来也是浪费粮食!”

  我才知道,妹妹是在我两岁的时候,被妈妈捡回来的。妈妈还在时,家里虽然穷,但妹妹却过得很快乐,可妈妈去世之后,重男轻女的老爸,自然就不会拿妹妹当回事,反正不是亲生的,死了更好。

  我对这个家彻底失望,尤其憎恶虐待妹妹的后妈,自从妹妹走后,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我都没有再跟后妈说过一句话。

  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没有拿家里的一样东西,只带了妹妹那只破旧的布娃娃。还有这么久积蓄下来的一百多块钱,一个人坐车去了市里。在车上,我突然轻松了些,心里默念着:小北,等我,哥哥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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