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瓯市这几年发展得快啊,我00年上大学之前,我家附近连网吧都没有,结果四年读完从外地回来,好家伙,遍地都是小网吧,以前那些街机的游戏厅都找不到了……”西部饭庄的包厢里,年轻警察的声音,就像火一样充满热情。温仲华此时是激动而意义的,谁能想到,他才刚考进公安系统两年,肩上的星星就比同年参加工作的人多了2颗——这种程度的破格提拔,事实上已经明显违反了组织规定,可问题是徐毅光发了话,东瓯市的政法系统内部也就只好集体装傻,而且以徐大局长的威望,这事自然还没人会吃饱撑着去举报。于是上个星期,刚刚立了个人二等功的温仲华就接到调任通知,被派到了翠微派出所担任所长助理。
派出所所长助理这个岗位,绝对属于体制内的天才发明。我大天朝公务员体制极其复杂,公安派出所理论上本该是正股级编制,但偏偏绝大多数所长都是副科级的干部,而下面的副所长,往往又各有级别,正股、副股都有,操作性十分灵活,所以这也就给了公安系统不同于其他体制系统的分发基层官帽的便利性。就像温仲华这个所长助理的职务,你给他定个正股,貌似说得过去,定个副股,仿佛也有道理,保持科员级别,那就更加没有问题。如此一来,温仲华肩上挂着相对于他这个工龄已经牛逼上天的警衔,而职务的行政级别,他的上司又能向检察机关或者公众给出灵活的解释,这样既不得罪徐毅光,又不公然和组织纪律唱反调,然后等小温同志干满两三年所长助理,到时候再给丫安排个副所长干干,那时温仲华警衔和职务相对等,东瓯市公安系统内部的这笔黑账,也就水到渠成地洗白了。
“秦总,我今天看新闻上说你不在微博网干了吗?”温仲华飘得有点大,喝了点酒,就跟秦风称兄道弟起来。秦风倒是无所谓被人勾肩搭背,反正也不会掉几两肉,可边上跟温仲华同来的警员老夏和秦建业两个人,却都用一种看煞笔的目光看着温仲华。
社会人士,显然也是分等级的。
诸如秦风这种全国知名的人物,大致对应的接待规格,至少也应该是正县级官员陪坐。而以温仲华现在的这点分量,其实根本没资格和秦风同坐一桌——不说秦风,甚至就是刚刚失势的秦建业,温仲华在这位前镇党委书记面前,也理当表现出应有的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喝着大酒,夸夸其谈。
姓夏的警官没有要提醒温仲华的意思,他也没有喝酒,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吃菜。
秦建业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警察截然不同的表现,突然挪了个位置,坐到姓夏的警官身边。
姓夏的警官见秦建业挨过来,赶忙起立,毕恭毕敬道:“秦书记,我吃完了。”
秦建业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对他举杯道:“你们工作辛苦了,我敬你一杯。”说着,又向温仲华晃了一下。
温仲华立马端起杯子,很豪爽地一口干掉。
姓夏的警官却笑着抱歉道:“秦书记,我还没下班,现在不能喝酒。”
温仲华闻言一怔,举着酒杯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脸色微微变化。这酒要是接着喝吧,似乎有点违反组织纪律,可是不喝吧——他总不能把已经喝进肚子的那两杯吐出来吧?
正犹豫不决间,包厢的房门再次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大背头梳得油光发亮的中年男人。一进门,就用十分夸张的语气道:“我有罪,我有罪,各位领导,各位老总,我来晚了。刚才店里一给我打电话,我就马上赶过来了,路上红灯都闯了两个!”
“闯红灯了啊?那明天自觉点去交管所交钱。”温仲华习惯性地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
那明显是餐馆老板的男人,却只是朝他傻笑了两声,接着便径直走到秦建业跟前,弯下腰来,一脸谄媚讨好道:“秦书记,今天千错万错,全都是我们店里的错,更是我本人的错,是我对店里员工的管教不到位。这样,这顿饭,我请了。我再自罚三杯!”
说着话,向跟在身后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那服务员赶紧递上已经打开的五粮液和一个小酒杯。
餐馆老板连到三杯,都是一口闷掉。
喝完后把酒往桌上一放,又换了一个干净杯子,给秦建业满上。
可餐馆老板殷勤的表现,却没换来秦建业一声好。
反倒秦建业原本笑眯眯的脸,这时却拉了下来。
“我缺你家这顿饭吗?还是没喝过酒?”秦建业板着脸,说话根本一点情面都不留。要说像阿庆楼那种字号的老牌酒店,如果秦建业在店里出了类似今天的事情,给徐国庆四兄弟一点面子,那倒还说得过去。可西部饭庄这种大排档级别的,在秦建业眼里算个鸟蛋啊?
餐馆老板这下就有点尴尬了,傻笑两声,硬着头皮道:“秦书记,您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大人,我也是老百姓!”秦建业得理不饶人,没好气道,“你们要是一开始就报警,现在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啊?那个女的呢?你们这里管事的那个呢?”
餐馆老板很鸡贼道:“她说人不舒服,我让她先下班了。”
“人不舒服?”秦建业冷哼一声,“我刚才都差点被人打死了,她能比我更不舒服吗?”
餐馆老板冷汗都要下来了,脸上的假笑几乎都快维持不住。
他转过头,看了看桌前的另外几个人。
秦风懒得搀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顺便还在桌底下拉住苏糖的手轻轻一握,给了她一个暗号。苏糖很有默契,乖乖地听老公话,干脆不和那餐馆老板有任何眼神接触。
秦建业今天挨了揍又丢了面子,秦风不可能给他补偿,而那些小混混,就算弄死一次,想来也不够秦建业解气的,所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只能委屈饭点老板出血了。
餐馆老板此时有些绝望,甚至连看到苏糖那张精致到没朋友的脸,都兴奋不起来。
可就在这时,坐在秦风身边的温仲华,忽然又开了口,笑眯眯地对秦风道:“秦总,我看算了吧,他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怪只怪苏小姐长得太倾国倾城,把苍蝇给招来了。人家饭店也是无妄之灾,咱们还是得体谅啊。”
秦风闻言愕然,没料到这警察居然这么嫩,连最起码的江湖规矩都不懂。
秦建业被温仲华间接驳了面子,更是瞬间黑了脸。
姓夏的警察咳嗽了一声,对温仲华道:“阿华,秦书记是当事人,你不要乱说话。”
温仲华被同事当面敲打,不禁也眉头一皱。
房间里气氛正诡异的时候,屋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章钊平带着一群肩上两毛起步的民警,端着他那个巨大的啤酒肚,小跑着冲进了屋子。
他先是看了看秦风和苏糖,见这两位vip完完整整而且情绪稳定,总算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一瞧温仲华坐在秦风身边,跟前还放着杯半满的啤酒,秦建业则孤零零地被撂在桌子的一角,立马没好气道:“温仲华,你干嘛呢?上班工作时间,警服都还穿在身上就在这边喝酒,像什么话啊?有你这样当警察的吗?”
温仲华一愣,竟指着秦风道:“是秦总叫我喝的。”
章钊平这货无敌了,怒问道:“秦总要是叫你吃屎你去不去吃?”
温仲华张口结舌,死都想不到领导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倒是秦风,一脸无语望苍天的样子,对章钊平道:“章书记,我不是那种人……”
章钊平一秒变脸,对秦风笑了笑,紧接着又当场变回来,呵斥温仲华道:“还傻坐着干嘛?还不出去做事?”
温仲华自然不敢不听章钊平这个分局局长的话,他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正要往外走,秦建业忽然又补了一刀,悠悠说道:“这个小同事,办事能力还欠缺啊,还需要多锻炼几年。”
温仲华脚步一顿。
却见章钊平转过身来,对跟在身后的翠微派出所所长,也就是温仲华的顶头上司道:“听到没,秦书记说要多锻炼这孩子几年,以后就是你的责任了。”
派出所所长急忙点头说是。
一群基层官僚就这么站在包厢里扯着,全都把餐馆的老板当空气。
等到温仲华和夏警官出了门,章钊平笑嘻嘻地把包厢房门一关,一群所长、副所长外加上一个秦建业,就很自觉地按照官大官小,围着桌子坐下来了。秦风和苏糖是上宾,没挪屁股,章钊平最大,挨着秦风坐下,然后另一边拉上秦建业。另外几个所长,则一左一右地以秦风和苏糖为中心散开,可挨着苏糖的那个所长,又很谨慎地特地和苏糖隔了一个座坐下。
要是温仲华没走,今天这场吃饭排座的戏,对他来说倒是很生动很有学习价值的一节课。
只可惜,领导来了,他就没资格留下了。
“小秦,小苏,今天你们小两口受惊了啊。这是我工作没做到位,我先自罚三杯。”章钊平说着,就扭过头来,冲着正处在煞笔状态的餐馆老板吼道,“愣着干嘛啊?叫人拿餐具过来啊!没看到这里这么多人吗?你这人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啊?”
餐馆老板一瞧来了个更狠了,立马跟孙子似的就客串服务员去了。
不等半分钟,外头匆匆跑进来一大群服务员,给半个中心区公安系统的老爷们摆上了碗碟——至于外面的生意,今天已经没有必要做了。伺候不好这群人,明天这店也不用开了。
餐馆老板一边流着汗指挥店里的服务员,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后悔啊,早知道一开始就报警了,不就是一群混混嘛,跟眼前的这群警察爷爷一比,他们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社会朋友好不好?
章钊平端起酒瓶,拿起酒杯,动作和刚才餐馆老板敬秦建业如出一辙,敬了秦风三杯。
秦风礼尚往来,回敬一杯。
苏糖见状也学着要喝,却被秦风按住,柔声道:“你不用喝的。”
“对对对,小苏你不用喝,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全都是叔叔伯伯,我们喝酒都是自愿原则。”章钊平睁眼说着瞎话。
跟过来的几个派出所所长倒是与有荣焉。
秦风是谁啊?
国内金融、科技行业的新贵,瓯投的董事局成员、理事会副理事长,市委陈书记的座上宾啊!
秦风发的几篇学术论文,眼下已经有一部分成为了东瓯市下一个五年规划的重要内容,这消息从市委政策研究室出来,东瓯市的各级官员,多少有已经有所耳闻。
甚至还有传闻说,市委正打算邀请秦风,专门给市领导上一堂网络时代的经济课,如果传闻不假,那么毫无疑问,秦风就已经成了东瓯市政府机构主要智囊成员之一。再加上他的商业背景,在翠微派出所所长这群基层乡科级的干部看来,这可是要通天的人。能和这个层次的人喝一回酒,以后吹牛逼都能多点谈资有没有?
章钊平跟苏糖说完,这时才关照起身边的秦建业来,问道:“建业,你刚才没受伤吧?”
“就被踢了一脚,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秦建业当然不敢说自己伤到了,现在正是自救的关键时刻,身体要是出点毛病,那希望可就渺茫了。
章钊平却不这么想,还是很谨慎地说道:“你待会儿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有必要,顺便给你弄个轻微伤的证明。”
秦建业点点头。
章钊平左右看看,忽然又问:“黄律师还没到啊?”
“哪个黄律师?”秦建业没反应过来。
“黄秋静吧?”秦风看着章钊平接了句,“我们没给他打电话,找他干嘛?”
“找他来教育小朋友啊。”章钊平笑呵呵说着,拿出手机一看,却发现没电了。
“用我的吧,我手机里也有他号码。”秦建业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那部神一样的诺基亚,连电池板都被踢飞了,居然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