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拿走林曾手上图纸的孔阳,把最熟悉他的孔文礼吓了一大跳。
他照顾孔阳二十年,最清楚这孩子的脾气。他是典型性的孤独症,患病婴童时期,他的语言能力,社会交往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几乎完全丧失。
从小到大,除了魔方,孔阳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冷漠无视的状态。像今天这样,一连两次对新鲜事物产生兴趣,是从未有过的情景。
林曾被孔阳拿走一半图纸,也没在意,这十二张分解图,本来就是林曾为孤独症患者准备的学习材料,他给孔文礼看另一半,同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孔文礼。
“你看纸上图案,是一种需要手绘的特殊图纹,你想让孔阳跟我学习吗?”林曾问道。
“学习?”孔文礼表情愕然,他这二十年的奋斗目标,就是希望儿子能学会基本的自理能力,至于学习,他完全不敢奢望。
“是的。”林曾余光看向缩在墙角埋头看图纸的孔阳,肯定说道,“不要觉得奇怪,你应该知道,和其他方面学习困难形成对比的是,孤独症患者具有高水平的空间技巧和机械记忆能力。比如孔阳手中的七阶魔方,对我来说,想要复原魔方,难度很大,但刚才我就看到他打乱了三次,复原了三次,这就是他的天赋。”
孔文礼比林曾更熟悉孔阳这种天赋。曾经也以为孔阳是不是能依靠这种天赋,能够有谋生手段。不过,后来事实告诉他,想象太天真,孔阳拼凑魔方的能力,也只是玩耍而已。想要依赖此生活,实在太难。
“好!”不过,孔文礼没有太多犹豫,立刻答应了林曾。他并不知道让孔阳学习绘制这种复杂抽象的图案,有什么意义。但仅仅看孔阳现在专注投入的表情,孔文礼就不会拒绝林曾的提议。
孔文礼答应之后,林曾不像上次那样,忽略了和徐鹏晓夫妻解释学习绘制图纹对这些孩子的意义。
“老孔,学习绘制图纹,对孤独症患者来说,并不是普通的爱好。它和旋转魔方不同,它能够直接换取经济利益,并为孔阳的后半生提供生活保障。”林曾话一出口,孔文礼大脑被这段信息冲击,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林曾的话。
为孔阳的后半生提供生活保障!
这句话,直击他和他的妻子十多年不愿面对的一个悲剧。
当他们年迈,孔阳怎么办?
当他们撒手而去,孔阳怎么办?
在医生确诊时,几乎已经肯定孔阳一辈子是无法独立生活的,他需要终生的照料和养护。
除了父母,还有谁会给他这种细致的照顾?
失去了他们,孔阳还能生存吗?他会面临多么可怕的环境?
他曾见过一篇报道,一位老妇家中猝死,近五旬的智障儿伴尸七日,不知求助,以为妈妈不要他。
他感同身受,躲进卫生间,无声痛哭。
他怕,怕极了这一天会降临在孔阳身上。
林曾看到,坐在对面的孔文礼一直带着笑意的脸,因激动略显变形。心中一声叹息,只怕这种痛苦,还会在许多重症孤独症患者的父母身上出现。
“真的?!”孔文礼目不转瞬盯着林曾,急切问道。
“一张合格的图纹,我们异度公司会直接收购,每张价格在500-1000元不等。”林曾直接将考虑的价格告诉孔文礼,并将透露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我们公司会在今年逐步建立孤独症患者的治疗康复中心,尤其是能够独立绘画这些图纹的人,可以在中心内得到良好的照顾,即便亲人逝去,也能老有所养。”
林曾的解释后,反倒让孔文礼心中涌上疑虑。
“这图,不能复印吗?”孔文礼拿起一张熔炼纹的分解图。他看不懂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条代表什么意思,为什么林曾口中的异度公司会花费高价收购,但是他想来,现在影印技术如此发达,何必需要找人绘制,直接选择复印就好了。
林曾失笑摇头。
如果能够复印,他哪里还要怎么辛苦折腾。
直接印上成千上万张的各种符文,炼制种子可不就像火箭的速度一样,开了挂似的往上窜。
可惜,想法美好,和现实无关。
林曾也尝试实验的结果告诉他,任何机器复制的符文图纹,真的是只一张绘着复杂图案的普通纸,就算和他绘制的图纹一模一样,也没有任何炼炼制种子的能力。
林曾不方便直接告诉孔文礼真实的原因。他只是看着孔文礼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以上所言,一切属实,是否愿意,就看你的决定。”
孔文礼张了张口,话未出口,一个高大的阴影,遮挡住桌边光线,桌面上剩下几张图纹又被全部拿走。孔文礼抬头,恰好望进儿子的眼眸,他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些明亮光芒。
“好!”他没有再犹豫了。
在看到孔阳的眼神之后,他就算有再多的疑虑,也将藏在心中。
林曾的话,或许让他怦然心动,心潮澎湃。
但促使他答应的原因,仅仅是孔阳的这个眼神。
他喜欢这些图纹,这就够了。
林曾在孔文礼答应之后,离开取了一套绘纹的纸笔,交给孔文礼。
“这是绘纹的工具。你可以让孔阳先模仿这些分解图,大概两周之后,可以到这个地址,我会给他专门辅导。”林曾给孔文礼的地址,是他位于京城市的小公寓。
孔文礼收好纸笔,谢过林曾,随后带着孔阳离开这栋环境优美的小四合院。
孔阳二十四小时不离手的魔方,被换成熔炼纹的十二张分解图和一个装着松土的小花盆。
孔文礼直到一个月之后,才想起这天的经历,成为此生转折。
他和他的家庭,因此走上一条有着希望的道路。
孔阳一到家,就占据了孔文礼平日工作的书桌,一手拿着一张图纹,一手抓着林曾送他的绘纹笔,在空白a4纸张上,画画写写。他拒绝任何人打扰,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及夜深休息,孔文礼夫妻如果让他停止绘画,孔阳就会抓狂地抱着脑袋生气大叫。
孔阳的反常,不仅没有让孔文礼夫妻焦虑担忧,反而心中满是喜悦。
他的症状,一直都是自我封闭型。除了转动魔方,任何事情都只能被他冷漠对待,包括疼他入骨的父母。
因此,孔阳激烈的情绪,对看了孔阳二十年冷漠脸的孔文礼夫妻来说,比黄金还要宝贵。
真正让孔文礼夫妻欣喜若狂事情,发生在获得心灵舞者一周之后的晚餐时光。
他们按照惯例,夫妻俩闲聊着,给孔阳夹菜,和他说着平日里发生的趣事。
一如十多年,奢望能以这些趣事,唤回孩子的反应。
孔阳面前摆着一株大约有七厘米高的小盆栽,埋头扒拉着香喷喷大米饭。
孔文礼的妻子尤美兰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儿子碗里,顺口说道:“小阳,吃排骨。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最近天天画画,可是要补一补。”
她给孔阳夹完排骨,自己的筷子伸向桌面上的炒豆角,却看到一双筷子伸到盛放糖醋排骨的碟子上,夹起一块油滋滋的小排,然后慢慢放在她的碗里。
尤美兰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落桌上。她眼泪喷涌而出,难以置信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孔阳。
孔阳又夹起一块排骨,依然慢慢地将排骨放在孔文礼的饭碗中。
“吃。”
孔阳视线没有父母交汇,而是以低微沙哑的声音,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极少开口发音的孔阳,声音一点也不好听,但在孔文礼和尤美兰心中,这是拯救他们的天籁之音。
桌面上那株青翠的小草,以俏皮的节奏,轻微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