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扬了扬眉梢,对门内说了一句:“十二点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我在楼下等你。”
然后。她反手关上了门,而薇薇身后的陆景重,忽然抬起头,却是直接用手臂挡住了眼睛,靠在沙发上似乎只是为了挡住天花板上白炽灯强烈的灯光。
所以,他没有看见我。
黑暗的走廊上,薇薇给我打了一个手势,让我跟上。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面前的门,挨着地面的门框密封不是很严,可以透出来里面的一丝丝光线。
薇薇已经快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狠了狠心,转身向薇薇走过去。
我跟在薇薇身后。她没有问我刚才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默默地向前走,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有话跟我说。
这些话,或许都是我不想听到的话。
雪已经停了,但是小路上的积雪还没有化,但是已经被踩得脏兮兮的。
薇薇走到街角拐口才停了下来,冷风吹过,撩起她的头发,我这才看得出,今晚她脸上没有带妆。借着路灯灯光和雪光,看得出她眼角的细细纹路。
我脱口就问出来:“你今年几岁了?”
这样问出来我就意识到问了一个最忌讳的问题,那就是女人的年龄。
不过薇薇倒是没有太在意,说:“过了年,我今年三十六,入这行十六年。跟Vincent九年。”
我一时间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薇薇继续说:“九年,我从Vincent少年,看到他现在长成成熟的男人,你也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最不缺少的就是靠脸上位的,Vincent不一样,他是靠的声音,他真的是有一把好声音,但是,光有声音够么?”
薇薇没想要我的回答,她继续说:“如果没有他自己的歌。光有一把好声音,那就完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写的歌,录的小样,被人当做垃圾直接扔进垃圾箱里,在C市,就租每个月五百块钱的地下室,熬到没钱交房租,之后,他放弃了一年,到殡仪馆里给人去当入殓师,每天和尸体打交道,给人搬尸体,火化。”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薇薇看见我眼里的诧异,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挺惊讶的?也没什么惊讶的,从殡仪馆他出来就写了一首歌《生死契约》,拿了奖,你回头可以听一听,是触动灵魂深处的一首歌。”
她顿了顿:“我看得出他骨子里有一种难驯的野性,还有隐忍,其实我第一次不是在公司里从十几个人挑中他的,是在建筑工地,他被一个人一把把盒饭掀翻了,扣了一身的菜汤,被几个工人扯在地上拳打脚踢,但是生生忍住了一声不吭,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还呕了血,一直到有一个工友带来了警察,口说无凭,他没有找目击证人也没有强词夺理,就从衣兜里拿出一根录音笔。”
“陆家不是在C市很有势力么?”
我忽然想到,陆景重在说起自己和陆老师的关系的时候,说“都姓陆就必须是一家人么”这样的话,我忽然想到,在上个星期,在C市,和陆景重去陆家吃饭的时候,陆景重对那种漠视的司空见惯。
薇薇冷冷笑了一声:“听说过挂名么?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当你是条狗,等你功成名就了,好,回来挂个名,好为这个姓氏荣誉加身。”
我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在掌心里。
沉默了一会儿,我微微张开嘴,冷风灌进我的嘴里,我倒抽了一口气,觉得胃一阵痉挛地疼,问:“陆景重在大学不是学物理,教授都说他毕业能进研究院?”
“哼,你以为做学术方面的东西可以三个月五个月就出名拿钱么?你以为进研究院三年五载你就能从科员到教授到院士么?那是要一辈子的事儿,但是Vincent等不了一辈子,我告诉你,Vincent很需要钱,比你现在都更需要钱。你如果没去工地上干过一天搬砖和泥只为了一百块钱,就什么都别说。”
我咬着下嘴唇。
我在饭店的小厨房里连续洗过两个半小时的盘子,只为了三十块钱。我大冬天穿着旗袍在火锅店外面给人当迎宾,痛经痛的死去活来。
不过,我没说。
需要别人来怜悯的话,我从来都不会说,就像和陆景重在一起这么久,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苦。
他不需要别人同情怜悯,我也不需要。
“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陆正谦是为了跟他老婆离婚,算是借着你闹了一次,Vincent也只是顺手推舟了一把,”薇薇漠然看我一眼,继续说:“想必刚才你也听见了,现在有个机会,是去美国发展,Vincent和公司内部上层崩了,现在被雪藏,已经半年了,你也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过气了就一巴掌钉死了,再想翻身就难了,现在遇上个这种机会不容易,但是他现在犹豫了,”她的手机好像震了一下,拿出来看了一眼,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笑意,“我不想承认是因为你犹豫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够格。”
我抬起眼,薇薇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刀子。
我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够格?”
我梗着脖子,想要有底气的问出这句话,但是被风一吹就散了,融进了脚下踩着的肮脏的雪泥里。
薇薇嘴角挑起一抹冷笑,竖起手机屏幕让我看了一眼:“因为这四个字,你不够格。”
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手中的鸡蛋摔碎在地上,蛋黄蛋白脏兮兮地混着雪水,淌了一地。
陆景重发给薇薇的短信上,只有四个字——“我去美国。”
只因为,陆景重最后的决定,不是我。
我喃喃:“怎么可能?他说过他喜欢我……”
“别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从卧轨之后,Vincent的心就已经死了,他不会爱人,”薇薇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别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好演员。”
…………
当晚,我站在墙角,看着陆景重下楼,看他在楼前站了半分钟,靠着车门,叼了一支烟在齿间,单手挡着凛冽寒风,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他答应过我不抽烟了……
答应过?
他还答应过我要等我考到C市一起去C市呢?
承诺算什么。
一支烟的工夫,陆景重的目光落在我蹲下的墙角,看了一眼。
我觉得陆景重知道我蹲在这里,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就只是这么不到十米的距离,我拿不出勇气走出去,他也没有走过来。
片刻之后,陆景重跟薇薇坐上车,车绝尘而去。
有时候,我了解陆景重更甚于了解自己,我知道,陆景重这一走,就没有打算再回头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生生把人生站成了一棵傲挺的松树。
后来,我在网上搜了他曾经不让我看的那部电影《回头箭》,真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忽然就觉得,如果现在我去追他,不去问个清楚,那以后我会后悔。
所以,我想着轿车后面飞起的雪花和蒸汽跑过去,拼命地追那辆车,铺面的风刮的我眼睛都睁不开,我只能看见前面不远处的车灯,在黑夜里好像是一盏能照亮前路的启明星,我只知道,我要追上他。
马路上还有没有铲除的冰雪,我跑的急了,在一个路口,猛的就绊着地上凸起的石头,一下子摔在地上,向前滑了半米的距离,手腕擦在地面上,好像是被磨破了。
而就在此时,前面的车停了下来。
我抬头看向黑黝黝的车窗玻璃,好像有一双眼睛,透过车窗在看着我。
前面的车门开了一下,一条缝,但是也只是开了一下,就又关上了,车再一次发动了引擎开走,这一次,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都没有再停留了。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的抽泣声从嘴角漏出来。
翻了个身,仰面躺在雪地上。
我以为仰起头使劲闭着眼睛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可是,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进我的发际线里,再润湿头发。
我睁大眼睛看着被不远处的高楼撑起的天空,凛冽的寒风就好像是从广袤天际直接刮下来的一样,一直刮到人心底。
耳边有车驶过的声音,我慌忙地爬起来。
可是,不是。
凌晨快一点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哦,或许不能算是家了,以前我愿意把它称为家,是因为有陆景重,但是现在陆景重走了,那就只是一个住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房子。
这一次,跟上一次陆景重一声不响的走的时候一样,空荡荡的,没有开灯。但是我没有发疯了似的到处找了,心里没有大起大伏地慌张与波动了,看到房门后面,也没有贴着字条的时候,也没有类似世界末日的恐慌了。
只不过,在陆景重惯常喜欢做的单人软沙发旁边,放了一张卡,下面压着一沓粉红色的钞票。
这算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好像还带着他的气味,但是那些温馨美好的回忆,好像都成了笑话。
我忽然发了疯似的把桌子上的水杯茶具全都扫落在地上,这是上个月在和陆景重去超市逛的时候,专门入手的一整套茶具,说到时候正好可以招待客人用,闲来无事还可以品茶。
现在被扫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粉碎,碎瓷片四溅飞开。团亩台亡。
我把这个房子里,陆景重买的东西全都砸的粉碎,壁灯也生硬地扯下来砸了,陶瓷罐子也砸了,花瓶也砸了。
我把所有营造的温馨和美好过的,全都砸了,砸的粉碎。
原来有多爱,就有多恨,咬牙切齿地恨。
只不过,这张陆景重惯常窝在上面的单人沙发……
我用指甲撕扯着表面的皮,在上面划下长长的白色印迹,指甲断了一截,沙发却放着依旧纹丝不动,我疯了似的找剪刀,一剪子下去,里面的海绵露了出来。
锋利的剪刀握在手里,却再也狠不下心了。
我趴在沙发扶手上,嚎啕大哭,终于把刚才不敢哭隐忍的哭,全都发泄了出来。
眼泪模糊了双眼,房间里的一片狼藉都好像被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是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再见。”
我卯足了劲儿把手机摔在了墙上,手机四分五裂。
再见。
感谢你赐予我一场好梦。
如果之前是一场美梦,那么梦醒了,就还是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我恍然间想起来,他陪我挑灯夜读,他陪我去参加艺考,他陪我去五台山拜佛,他冒着风雪回来陪我过年,他给我调了一杯很苦的叫做“末日曙光”的鸡尾酒,他背着我在马路上飞奔,他陪着我去温泉馆……那些记忆,都太美好,太快乐了。
看来,人真的是不能太快乐了,太快乐的时候,就是上天要收走你一些东西的时候。
你看,这一次,上天就收走了我的心。
…………
原来,我竟然还有过这么美好的梦。
原来,我以为我忘了的,一点都没忘。
我面无表情地继续平铺直叙:“后来,我没日没夜地学,六月份的高考我擦线过,本来可以选择省会一个一流的大学,但是我还是报了C市,总不能再让人说是井底之蛙了,是不是?”
这句话像是在自问自答,又像是在问面前的心理咨询师,有点自嘲。
心理咨询师递给我一个纸抽。
我扬了扬唇角,抬手将烟蒂上已经堆了长长一截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凑到唇边猛的抽了一口烟,就好像是那种有瘾的瘾君子一样,将大团的烟气吸入到肺里:“给我纸抽干什么?”
心理咨询师没有说话,递给我一面镜子。
镜子里,我眼眶有点浮肿,脸颊上蜿蜒着好几道泪水的痕迹,什么时候竟然哭了,真是丢人。
我很随意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把镜子倒扣在桌面上。
“这三年你们联系过么?”
我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联系?”
“因为……”我顿了顿,看向坐在桌对面的心理咨询师,皱了皱眉,“你在听故事么?”
心理咨询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问:“是怕手机打过去接通了?还是怕他不接通?”
我翻了个白眼。
心理咨询师撑起手臂,说:“你现在心理上的问题,主要就是在……”
我打断了他的话,吐了一口烟气:“我心理什么问题?我怎么不知道。就是吃一顿晚餐的时间,谢谢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反正刚才进门之前就已经付过钱了,我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下二十分钟,就当是白送了吧。
心理咨询师叫住我,递给我一张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我顺手就接了名片,眼角的余光挑了一下名片上的名字“周越”,出了门就扔进垃圾箱里了。
…………
下午有两节声乐课,下了课就接到了室友雪儿的电话,说是晚上男朋友磊子请吃饭,务必到场。
我想都没想就说:“估计去不了了,晚上导师要补习,还有一个多月就比赛了。”
雪儿很遗憾地说:“好吧,那我叫桑桑和温温去吃了。”
挂断了雪儿的电话,我走到到冷饮店要了一杯咖啡,一边走一边刷微博。
最近微博上最火的,只有四个字——“王者归来”,至于这个王者是谁,手向下刷屏的时候竟然有点发颤了……
一张照片刚刚露出一半到额头,我一下子按掉了手机,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要回来了么?
今天上午心理咨询师问我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陆景重呢?
就算是那个时候手机被摔碎了,但是他的私人号码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都倒背如流。
真的就像是心理咨询师说的那个,不联系,是怕他接通了,还是不接通……
等我回过神来,手机忽然震了一下,进来一个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李峥科”的名字,我不禁皱了皱眉,犹豫了三秒到底是挂断还是不去管它,那边电话就已经切断了。
正好,不用我费脑子了。
但是,没往前走两步,一个人就挡在了我面前。
我没有抬头,绕开这人就继续往前走,他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是说好了晚上陪我去聚会的么?”
因为正好是下课时间,小吃街入口的学生特别多,我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的,索性就由着他拉着我的胳膊,没有挣脱。
“好。”
从李峥科的表情上看的出来,他心情不错,去取车的时候,甚至做了一个起跳三分投篮的动作。
李峥科开了一辆拉风的宝蓝色敞篷跑车,驶过的时候路边几个学生纷纷拿手机拍照,跟见了美国总统一样的表情,有钱就是任性。
李峥科绕着花坛开了一圈,才跟上我,我知道他这就是炫耀的心理,他开着车从我身边驶过,我继续向前走没有停下脚步。、
李峥科叫我:“上车啊。”
我打了一个手势:“出校门左拐第一个十字路口等我。”
李峥科还是慢悠悠地开着,一辆电动车从后面超过,骑电动车的人还扭头看了好几眼。
我直接停下脚步。
李峥科也直接踩了刹车,我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我不动,他也没有继续开车的打算,我便转身打算离开。
身后李峥科叫住我:“好,好,我在出校门左拐第一个十字路口等你。”
我没有动,只是站住了脚步,等听见身后车缓缓驶离的声音,才转身继续向学校门口走去。
室友桑桑说我有时候太偏执,偏执到一种可怕的程度,看来果真是这样吧,和一个上高三的孩子都这么较真。
上了车,李峥科问我:“我姐说你下学期就不来给我当家教了,为什么?”
我系好了安全带,扬了扬眉梢:“你姐没告诉你原因?”
“说了啊,”李峥科毫不在意地说:“说是你学校里忙,还有我要升高三了,要收收心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就算是一个家里的,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亲弟弟也得瞒着。
说来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巧合,刚上大一的时候,我一个室友桑桑交了一个高富帅的男朋友,死心塌地地爱,只可惜到后来才发现这个高富帅结了婚了,还有一个贵气逼人的太太,这个太太的亲弟弟就是现在正开车的李峥科。
而我也因为中间的这个关系,把这个油水很大的工作给丢了。
李峥科见我没回答,就又问了一句:“你真挺忙的?”
我摇头:“不忙啊,整天闲的要发霉了。”
“那你还来教我吧?”
我说:“只要你能说得动你姐姐,我很乐意。”
因为李峥科家里算是C市里有头有脸的大家了,给家教费给的毫不含糊,能赚钱的事情,我什么都乐意去做。
这么想着,我忽然回想起自己银行卡上的钱,除去今年交学费剩下的,好像够了五位数了吧,忽然觉得那遥遥无期的目标有了点盼头了。
我觉得初春夜晚的风还是有点凉,虽然说李峥科开车不快,但是吹得久了还是有点鼻塞了,李峥科就把车顶给关上了。
我眯着眼睛说了一声:“谢谢。”
或许是连续几天都没有睡好的缘故,李峥科放着十分舒缓的轻音乐,我竟然有点昏昏欲睡了。
好不容易周公来报道,索性也就没有把睡意赶走,靠在车窗上,眼皮越来越重。
浅眠,就容易做梦,而且做的梦境还都能记着。
这一次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李峥科拉着我去看电影,还给我买了一桶爆米花,进去电影院的时候,撞见了薇薇。
薇薇还是穿着特别职业化的套装,脸上的笑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刻板,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我正想上前问她,她都回来了是不是陆景重也就回来了,就看见她手里捧着遗像。
……陆景重的遗像。
我看着那照片,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愣在原地,手里的爆米花桶摔在地上,爆米花滚了一地,我生生咬着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梦里,原本应该是没有色彩的,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看见遗像上,是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陆景重,黑的发丝,漆黑发亮的眼睛,透着一抹幽暗的红光,他嘴唇轻启:杜佳茵,我真感到失望。
薇薇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刀子:“你根本就不够格,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够格!”
身边的李峥科叫我:“佳茵,佳茵……杜佳茵!”
我“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挡风玻璃前高高伫立的电线杆和投射下来的细碎光线,才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李峥科的脸凑过来:“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微眯着眼睛揉眉心,点了点头。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车窗外,“梦见我死了,我看着我的遗像。”
“没关系,梦都是反的,”李峥科顿了顿,“那毛毛是谁?”
我蓦地扭过头来。
李峥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刚才一直在叫毛毛。”
“哦,”我不急不缓地说,“是我养的一条狗,养了半年,后来我上学就送人了,挺舍不得的。”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有编谎话的天分的,随便说说就滴水不漏,而且还能略微契合实际。
“是么?”
李峥科只是反问了一句,就重新坐回去踩下油门,我觉得他欲言又止好像想说点什么,不过他不说我也就不多问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里面总是有点小秘密的。
我歪头看着李峥科的侧脸,鼻梁很挺,嘴唇薄削,脸上的轮廓虽然还有些稚嫩,只不过只需要时日,就能雕琢成一个俊美男子。
想到这儿,我就问道:“你多大?”
李峥科说:“过了今年生日就成年了,我生日七月八号,是不是要送我礼物啊?”
“嗯,”既然李峥科都这么说了,我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到时候姐姐给你备一份成人大礼。”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谁知道到时候又有什么变故,承诺总是赶不上变化。
谁的承诺真的兑现过呢?
忽然感觉上来了,我翻了翻包摸出烟盒,里面却已经是空了,就问李峥科:“有烟么?”
李峥科摇头:“没,有也不给你。”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要是想拒绝的干脆利落就直接说前半句,要想说的理直气壮就说后半句,这两句放在一起说就显得太孩子气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觉得这话错了,李峥科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在豪门里长大更是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含着金汤匙就对了。
不过看来李峥科这会儿有点神游天外,好像没听见。
下车是在一个大酒店门口,保安先去开了李峥科的车门,鞠躬做出请的姿势,我自己开了车门下来,没人过来管我。
也正常,要是知道今天要来的这种大场合,怎么我也不能一件简单的风衣了,最起码五千块钱买的小礼服得穿上,几万块钱一套的化妆品得用上,撑场面的珠宝首饰得戴上,不过还好我包里装着一件黑色的礼服裙子,是在夜总会给人弹钢琴的时候老板给配的,勉强可以撑一下场面,总比我外套里一件格子衬衫要上档次。
我想着,就对李峥科说:“我去洗手间换个衣服。”
李峥科一把拉住我:“去什么洗手间,一楼有我们家的更衣室。”
“哦。”
在路上李峥科就告诉我了,今天是C市方家大少女儿的百天宴,李峥科来也就是凑个人头,因为他爸妈都去了夏威夷度假没回来,姐姐又因为刚刚做了月子身体虚,就让李峥科全权代表了。
提起了李峥科的姐姐,我就问:“你姐姐……没什么动静吧?”
李峥科有点狐疑:“什么动静?她一直挺好的,精神头不错。”
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是啊,精神头不错才能机关算尽把桑桑给套进去,不过错的就都是女人么?劣根性在男人身上。
…………
进了酒店,就有服务员引路去更衣室,还送来了热水。
大家族就是大家族,不用说什么都备齐了。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忽然想起,还是刚上大一的时候,我听说在夜总会给人弹钢琴,一晚上就能赚上三四百,就去夜总会应聘,老板看着我的衣服和板鞋,直接就甩给我两百块钱:“先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过来,别看的客人反胃。”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有人把钱不当钱,但是有人一辈子就跟钱死磕上了,就比如说我。
李峥科说给我准备了一件小礼服,是一件香芋色梨花摆的单肩礼服裙,这种颜色很衬人的肤色,皮肤白的穿上特别显气质,皮肤稍微暗一点穿上就显得山寨货了,不过还好我皮肤偏白,而且偏苍白,没有血色的白。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有两个女人正在说话,声音不小,刚巧能传到我耳朵里。
女人甲说:“生了一个女儿就这么大排场,什么了不起的。”
女人乙说:“你不看看那女婴是谁和谁的女儿,方家大少和杜家独女啊,当年婚礼你又不是没见过,就光婚纱就是三百万。”
女人甲叹气:“就是高攀不及。”
女人乙:“高攀什么?你没听说方大少有点心理变态么……”
“嘘,”女人甲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又是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越说越是显得羡慕嫉妒眼红,到最后就成了诽谤造谣八卦小道消息了。
我蹬上高跟鞋就推门走了出去,远远地就看见李峥科已经换上了黑色的正装,遮掩了一些稚气,倒是显得成熟了。
李峥科这一年个子蹿的挺快,我记得第一次去给他当家教的时候,我穿着高跟鞋跟他差不多高,到现在我穿着高跟鞋还矮他半头,侧脸看着他一脸肃穆的样子,不禁就想要逗逗他:“你穿了内增高了?”
李峥科脸上立即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我长到一米七九了!”
我轻笑了一声,轻声说:“沉着点。”
我不知道一直在上流圈子的这些人是怎么看待这种宴会酒会的,在我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装逼大会,看谁装的时间长看谁装的像,表面上全都是光鲜亮丽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衣冠禽兽。
我虽然也来参加过这种像模像样的酒会,但是就算到现在,也完全分不清什么红酒比较好,什么香槟有味道,也喝不出来到底速溶咖啡和蓝山咖啡的味道哪里就不一样了。
看来,这种优雅的贵气真的是要从娘胎里骨子里带出来的,就像是我这种乡野女人,也就只能端着高脚杯装模作样了。
李峥科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寒暄和礼仪都做的十分到位,我只是跟在他身边当花瓶偶尔笑笑就足够了。
方家大少在宴会中只是抱着女儿出来露了露脸,很多人都围了上去,我侧身站在远处没动,宾客在来之前都已经上过礼钱送过礼物,现在凑上去的,无外乎是想要巴结讨好。
宴会中,请了几个明星来唱歌助兴,还有一个估计是刚出道的小姑娘,自己弹钢琴自己唱,估计是紧张的,中间弹错了好几次,就连李峥科都听出来了。
我不禁说了一句:“方家不是豪门么,怎么请这么个没有水准的小姑娘。”
李峥科转过来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好像看到后面有人,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方叔。”
我连忙扭过头来,看见面前的人的时候,脸上刷的血色褪尽,冷的发颤。
在四年前,在阳城的酒吧里,就是这个人生生掐了我一分半钟。
那种肺都快要憋炸了的感觉又上来了,好像这人只用视线,就能让我窒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