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班主任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呕吐，虽说是她让人出来站着，但看梅路路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没有了半点光彩的样子，更没有了以前那叛逆无法无天的模样，到底还是心生怜悯。
“把这里打扫干净就回教室，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梅路路并不喜欢班主任，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但她没有了半点反抗心，只是打扫了呕吐物，回到了教室里。
教室里，老师在上面讲着什么，梅路路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只觉得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下课后，班主任把人提回了办公室。
“你心里怎么想的？”班主任并没有骂人，而是问道。
梅路路不想说话，就好像嘴巴特别重，她以前很爱表达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其他的我也不管，但你还是要好好学习。”班主任叹了一口气，人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一种生物，以前她就特别讨厌这个学生一天到晚无法无天，就好像成绩好就了不起了的样子。
那骄傲自满的模样，简直就是反面教材。
但当她沉默了，像小镇上其他的小女孩那样，安静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时，心里却又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还小，难免会做错事，但做错事了，认错了，就过去了，我们给余老师道个歉，要是有其他小朋友再说你，你就来跟我说。”
梅路路抬起头，看向班主任，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这个女人，原来她也会这么轻言细语地跟她说话。
此时，余老师正好进来，班主任的想法是，道个歉就算是让这件事过去了，还能有个知错就改的好名声。
余老师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灰色的衬衫，身上有一股洗衣粉的干净味道，路过小梅的时候，甚至还能跟班主任开玩笑：“梅路路又没有交作业？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班主任说道：“小孩子经历的事情少……”
梅路路听着班主任的话，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胃里又有些不舒服，下一秒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她赶紧跑到了一边，弯下腰，在垃圾桶旁，开始呕吐了起来。
小姑娘吐完了以后，在老师的喊声中，拿着垃圾桶离开了教室办公室。
小学外面有一条河，她在河里清洗了垃圾桶，河水往前流着，发出欢快的哗哗声，她不想回学校了。
小梅坐在大石头上，她突然好想变成这个小河，就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往前流动。
她的心里，有地方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就算妈妈觉得她比不上镇上其他的女孩子，每一次都用其他的女孩子骂她。
她不在乎，因为她心里对比的是男生。
她比他们都聪明，都厉害。
那个时候的小姑娘像一条干净的奔涌的河流，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赴远方，两岸猿声啼什么，她从来不放在心上。
在她的心里，在小河的尽头，她会考上大学，会成为电视机里的那些人，会很有出息。
其实她甚至都不知道大学到底是去做什么，只听到小镇上的大人夸某某家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多了不起。
于是，考大学和学习就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以承载她热烈的感情和对未来的期望的符号。
可是有一天，小河被截断了，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到这里，无法再往前，只能不停地冲打着那挡住前路的障碍。
晚上，李琴才在河边找到梅路路，她躺在大石头上，已经睡着了。
从这天开始，梅路路开始了逃课。
她早上跟弟弟一起去学校，但很快就会偷偷□□出来，去河边。
李琴接到学校通知，打过她，骂过她，但她依旧不改。
学校也没办法，只能让她暂时休学，等情况好转了再回学校读书，说是说休学，实际上就是不要你了，碍于九年义务教育，只能说暂时休学。
此后，梅路路几乎每天都会泡在河边，不跟任何人说话，有些时候看着河水，有些时候会去折断树枝，在河边搭一个小小的帐篷。
她发现，晚上她不再尿床了，梦里却都是河水声，河水在阳光下灿烂地奔向远方。
李琴一开始打，骂，把人关在房间里，都没有用，最后只能由着她，好在，儿子最近越来越听话，不仅如此，而且成绩好像也越来越好了。
梅路路在河边待着的时候，也会遇到其他小男生，远远地看到，她便躲开，在远处看到他们在玩自己的树叶帐篷，梅路路第二天去的时候，看到帐篷旁边的石头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
ji女。
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大人说，梅路路长大了以后肯定是□□。
梅路路从旁边拿了一个石头，把字划掉了，然后躺在石头上，旁边的河水依旧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向前流去。
哗啦啦，哗啦啦。
梅路路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和这些河水一起往前流去，流过了那边的竹林，流向了看不到的远方，在那里，繁花盛开，到处都住着电视机里的人们。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冬天很快来临了，梅路路偶尔还是会听到余老师的消息，他请假，去参加研究生考试了。
梅路路在河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不要考上，不要考上，不要考上……
余老师很快就回来了，研究生考试的成绩不像小学成绩这样很快就出来，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考上。
而梅路路，时隔三个多月，再一次坐在教室里面参加期末考试。
班主任强烈要求的，如果她考差了，说明就跟不上二年级的课程了，就要留级。
小梅以前最喜欢期末考试，现在看着发下来的卷子，好多题都不会，好多字也不认识，好多空格都不会填。
她眼睛看着试卷，心里又犯起了一阵恶心，她努力不让自己吐，而是低头开始写。
只十几分钟就把会写的都写上了，其他全部不会做。
她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期末考试的成绩三天后就发下来了，梅路路的语文卷子上是红红的25，数学卷子好一点，36。
弟弟考了85和86。
妈妈高兴地拿了一节新鲜猪肉，配着辣椒炒，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开心。
小梅晚饭没有说一句话，妈妈不停地夸着弟弟，仿佛已经忘了梅路路以前考九十以下都是发挥失常。
晚上，梅路路在房间里，怎么都睡不着觉，外面能够听到妈妈在和外婆说话——
“等辉辉读初中，我们就去县城那边。”
“辉辉聪明的很，就是不爱学习，一学习成绩就好了，你未来也有盼头了。”
“小梅以前就是太骄傲自满了，女孩子不读书也好，读那么多书也没用，等辉辉有了出息，小梅也有个依靠，能嫁个好人。”
梅路路只是听着，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罩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她爬了起来。
房子里黑漆漆的，梅路路摸索着找到了书包，拿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月光把一切照得亮亮堂堂的，这才发现自己拿的是弟弟的书包。
她难得回屋子里拿自己的书包，而是打开了书包，拿出了书。
然而，翻开书的时候，一种陌生的情绪瞬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脑海里浮现出了老师把她抱在怀里，教她认生字的画面。
小姑娘再一次干呕了起来。
小姑娘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胳膊，疼痛来袭，她好像没那么恶心眼花了，这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看，看着看着，翻书的时候有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小梅低下头，她看到了弟弟的卷子。
弟弟考了八十五分。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开始只是小声抽泣，后面她抱着胳膊，哭了起来。
以后要考大学。
那是她的梦想，放在她心口的地方最干净的东西，那是她觉得她和其他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不会有大学了，也不会有以后了。
审讯室里，李警官听着听着，只觉得也像是跟当年的小姑娘共情了。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离开了，梅路路还经历了这么多。
“很快，更糟糕的消息来了，我的祈祷没用，那个畜生考上研究生了。”
“你们有过这样的体验吗？你被伤害了以后，那个施暴者越来越好，越来越风光，而你怎么都爬不出来，我那个时候只能一遍一遍地听着河水缓解痛苦。”
回忆里，她躺在大石头上，听着河水流向远方，很快河水的声音中多了一些声音。
小梅起身，看到了对面的河滩上，几个男孩子围在一起做什么。
她原本准备走，却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其他的声音。
小狗的声音？
小梅看向对面，就看到有一只黑色的小狗正摇着尾巴跟在那几个男孩子身后。
其中一个男孩子不小心踢了一脚，小狗也毫不在意，巴巴地跟了上去。
九岁十岁的男孩子正是喜欢各种刺激的事情的年纪，这是一条流浪小狗，他们看到小狗的时候，小狗就跟他们跟了过来。
几个男孩子就一琢磨，决定玩个游戏。
几个男孩子往河里扔东西，然后让小狗去捡，小狗摇着尾巴就去捡了。
来回了几次，小狗都巴巴地去捡。
小梅看着这一幕，又开始觉得恶心，不想看下去了，转身就朝另外的方向走。
只走出了几十米，突然听到一声很尖利的狗叫声。
小梅回过头，看到那几个男孩子不知道怎么生了火，旁边的两个男孩子，一个男孩子正在拿石头砸狗头，另一个男孩子抓住了狗脚。
小狗太小了，只能挣扎着，叫唤着，它想要跑，但是跑不掉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那群男孩子摁在地上打了。”审讯室里，女人说道：“那一幕刺激到了我，我当时太小了，可能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刺激到我了。”
“为什么要欺负小狗？为什么要欺负小狗？因为小狗好欺负吗？”小梅恶狠狠地咆哮着。
她像一头野兽，三个男孩子都摁不住她，她的头发在打架过程中散开了，让她看上去更加疯狂。
其中两个男孩子胳膊疼，嘴巴疼，大哭了起来，这才停了下来。
梅路路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人，男孩们被她凶狠的眼神吓到了。
梅路路说道：“你们要是敢告我的状，以后我见一次，打你们一次，你们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告状没用，我不怕挨打，我要是在家里挨打了，我一定会加倍在你们身上找回来。”
话说得凶狠还有一定的道理，但实际上她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却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撒腿就跑了。
接下来几天，梅路路偶尔有看到那些男生，但他们似乎没有告状，反而躲着她。
没过几天，学校就传来消息，余老师要走了，他考上了研究生，要去外面读研究生了。
学校给他办了一个欢送会，学生们给他送了不少花。
班主任把她拉到了办公室，说道：“梅路路，老师知道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情闹别扭，但你不能拿你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
梅路路看着班主任，她现在不讨厌她了。
“人都会做错事，只要道歉就好了，余老师肯定也会原谅你，余老师以后去读研究生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等你长大了，会一直后悔做错了事情却没有及时道歉。”
梅路路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现在不做点什么，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小梅看着一大堆同学跟那个人告别，男人被鲜花簇拥着，被所有人的赞美簇拥着，他今天专门穿上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看就很贵。
梅路路朝着人的方向走去，却没有在人群中停下，而是径直上了2楼。
不一会儿，一泼污水从天而降，楼下的余明变成了脏兮兮的落汤鸡。
众人抬起头就看到了梅路路，已经乖巧温顺了一学期的梅路路。
她站在二楼，半个身子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盆，乖张叛逆极了。
小梅看着楼下的男人，觉得他丑陋极了，就跟河边那些欺负小狗的男孩子们是一样的丑陋。
“余明，现在所有人都在夸你，但你和我都知道，你是个坏人，你是一个大坏人，有一天，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会被所有人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梅路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大声说道。
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伶牙俐齿，眼里只有恨意，整个身体紧绷着，没有一个大人愿意相信她帮助她，她恨不得此刻就长大，长成能够抵抗这个男人的大人模样。
余明可能是装的时间久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了，再加上考上了研究生的喜悦，都此刻了，还在说：“你思想太偏激了。我不是坏人。”
旁边的校长脸都黑了：“梅路路，你给我下来！”
梅路路没理他，而是跟余明说道：“你是。不是她们都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了。她们都错了，她们本来就不聪明。”
她站在这里，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九岁的身体里，却像是折不断的脊骨，藏在她身体的那头野兽终于苏醒了过来，她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天，我会长大，我会变成大人，到时候我会成为法官，我会亲自判你有罪。”
余明这段时间的伪装终于装不下去了，这个九岁的小女孩就像一个恶魔一般，此刻，他已经考上了研究生，他有了新的生活，上了新的台阶，一个偏远小镇的小学生放的狠话，他一点都没有当一回事。
在他看来，这就是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学生，小学那点知识，成绩好一点就觉得自己不得了了？更何况她现在成绩越来越差了。
“那我等你哦。”余明讥笑着，他衣服湿了，一天的好心情全毁了，赶紧回教师寝室换衣服。
在他看来，他在这个小神经病身上吃的苦头够多了。
余明重新换了衣服下来，便不跟众人告别了，而是直接坐上了出租车。
贫穷落后的小镇和那个小姑娘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孩站在公路边目送她，小姑娘看着车子开出了小镇，她看着出租车载着恶魔，去往她最想去的县城。
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她会判这个人有罪，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丑恶嘴脸。
那个夏天，晚风吹得满街的枯叶乱跑，乌云密布，大雨即至。
小梅抬起头，顷刻之间，大雨倾盆。
九岁的小梅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冲打着脸庞，她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心头燃起了比以前的考大学更大的斗志。
她一定要比这个人厉害，她一定要长成最厉害的大人，然后给自己报仇。
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