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王妃要去哪里?外面这么大的雨……”念安担忧地看着她。
“出去走走,你守着念恩。”
渔嫣把半颜面具覆在右脸上,轻声说完,披上蓑衣就往外走。
“可是王妃……虽然念恩是坏丫头,可她不会做那种事的……”念安跟在她身后,扁着嘴求情。
渔嫣不出声,扭头看她一眼,大步出去钋。
正因为不信,正因为信念恩,所以才要拼力保着她,就算——真是有那回事,她也会拼力保着她,大不了,她让念恩做了侧夫人,她远远走开便是。若不是因为在她身边,念恩不会受这样的罪。她看过念恩的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好些地方是旧伤夹新伤,老实的念恩,凭什么要替她来遭这些罪?
她,渔嫣,凌厉起来,能亲手把剑捅进敌人的心脏;柔软起来,也能把自己的一切,双手捧到身边人的面前,万死不辞。
她就是至情至性的这么个女子,她是世间女子的异类,人世多飘摇,如今的她太想做一个痛快行走的人,男人能策马天涯,女人也能!男人若不能给她举世无双,她便舍了这男人——就算心肠痛得四分五裂,她也要舍去他…罴…
大雨浇在身上,隔着蓑衣,砸得身上发疼。
这场雨,把一切都浇得灰蒙蒙的,这时候出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侍卫们也拦过来,以御璃骁之名,阻止她的出行。
渔嫣心里难过,心里头堆积了太多的杂念,她非要把那个对手揪出来不可,非要一耳光狠狠扇到她的脸上。
她推开侍卫,手指放进双唇,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十月的大脑袋从长廊探出来,昨儿晚上没追上那人,十月很沮丧狂躁,回来之后就一直趴着,闷闷不乐。
“十月,跟我出撒欢去。”她清脆地叫了一声。
十月站起来,抖了抖身上雪白的毛皮,一声低咆,大步往外奔去。见她执意,侍卫们只有备马。
牵来的马是欢喜,这家伙受渔嫣之惠,救活一条性命,对渔嫣比之前温和亲热多了,跪卧去,迎她上马。
“王妃小心啊。”念安跑过来,把渔嫣的小短刀给她。
渔嫣拴在腰带上,扫她一眼,策马出去。
穿行在如此滂沱大雨中,豆大的雨滴疯狂地扑到她的脸上,雨中的一切都这样模糊,那人,那狮,那房子,那雨滴……
她一直冲到了池城的护城河边,河中大水滔滔,咆哮着往游翻滚。被河水扑打得乱转的浮木,卷得七零八落的小船舢板,倒霉跌进河中的小兽,和河水一起从眼前急涌而过。
她拉紧了缰绳,抬手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
长年跟着渔朝思学判案,在极度激动中迅速找回镇定,是一项本事。可这本事到了动情的时候,却显得迟钝起来,她本应当抽丝剥茧,从中寻到蛛丝马迹,而不是在这里淋雨感伤。
不过,没办法,她再坚强,毕竟只是女子……在情这个面字,她很容易就被激怒了。
可是,御璃骁,你能明白我这种愤怒吗?你得知我把你的素简夫人休了,恐吓了你的瑶夫人,你会生气吗?
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她扭头看,只见莫问离笑眯眯地看着他,伞是雪色的,上面有翠竹叶片片,在雨中就像是随时会从伞上滑落来一样,就连蓑衣也是雪色的,真难为他,寻来如此稀罕的白色蓑叶。
“闲得慌?”她淡淡地说,牵着欢喜往前走。
“很是。”他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撑着大伞。
“无聊。”渔嫣语气愈加冷漠。
莫问离轻轻地笑,视线停在她的发上,慢条斯理地说:“看看你,我就不无聊了,毕竟,遇上中了忘蝶,还能活到此时此刻的人真是百年难遇的稀罕事,我最想看到你毒发的时候,然后我就能取出你的骨头,重新养出忘蝶石。”
“失心疯。”渔嫣扭头瞟他,但并不是恼怒的语气。
低声咆哮从二人身后传来,渔嫣转头看,十月的一双碧眼正盯着莫问离,雨水已把十月淋得透湿,那雪色毛皮紧贴身上,陡然让十月瘦了一大轮,甚至还有些滑稽……
“这大猫,长大了。”莫问离幽幽淡淡一句,雪袖轻轻拂了一,转过身来迎着十月的视线。
他连御璃骁的十月也见过,这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我和他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和你什么关系,我太知道了。”莫问离一双琉璃瞳轻扫过来,双唇轻漾一弯笑意。
“怎么,想来一句,我父亲曾把我许配给你?”渔嫣忍不住讥笑。
“哦……你以为呢?”莫问离说着,突然一拂手,摘了她的面具。
雨和风击打在半边灼烧的脸上,渔嫣顿时恼了,伸手就夺面具,“你干什么?太放肆了!”
“放肆?想不到渔嫣的脑子里还有这两个字。”他把面具抛了抛,盯着她的额头看着,“也太丑了些,哎,不然也能勉强陪你再走走?”
“莫问离,看你也有些学问的人,怎地如此没有修养?”渔嫣怒斥一句,夺回了面具,匆匆往脸上一扣,仓促间,面具从手指中滑落,趺进了泥淖里。
渔嫣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此时实在开不了玩笑,勾头弯腰时,莫问离的手也到了,冰凉的指点尖和她的手指触到,先她一步捡起了面具,用袖子轻轻擦净,递到她的面前。
“抱歉。”他盯着她泛红的眼睛,低低地说。
渔嫣把湿漉漉的面具往脸上一扣,揪着欢喜的缰绳往上爬。
“渔嫣,我没有恶意……”莫问离看着她笑。
“谢谢。”渔嫣匆匆说了句,利落地爬上了马。
“渔嫣……”
“我是骁王妃,我的名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渔嫣匆匆打断他的话,策马往前。
——————————————我是其实你是我的小东西的分界线,想起来就很美好——————————————
莫问离久久站着,看着她带着侍卫和十月们策马疾去了,才摇头笑道:“这丫头,想不到长大了是这样的脾性……还以为会是个憨实的小村妞,难为当初用我的血喂他了,对我这么凶。”
说完,举着他的大伞,慢吞吞地在河堤上走着,抬眼看滔滔长河,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然。
两名同穿白色长衫的男子从河堤跑上来,大声说:
“尊主,十九公主已经送给赵太宰了。”
“哦。”莫问离淡淡地应了一声。
“可是御璃骁的人看到了。”二人对望一眼,为难地说。
“哦。”莫问离还是形容淡淡。
“尊主,您到底是准备答应御天祁的条件,还是答应御璃骁的条件?”其中一人实在忍不住,小声问他。
“安心,你觉得呢?”莫问离转过头来,看着其中一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往河堤走,“这么大的雨,也只有倚荷苑可以呆着了,不知道今儿晚上会有什么花样。”
“尊主也该娶个尊主夫人才是。”安心犹豫一,小声劝道。
“找个婆娘管着我,有何意思?找个婆娘唯唯诺诺,又有何意思。”莫问离轻哂。
“可是,总得延绵子嗣啊。”另一个人也忍不住了。
“怎么,你还指着寒水宫世代相传?自古江湖客,多死于非命,站得越高死得越早,我如今胡吃海喝、肆意逍遥,等死而已……”
“可是,”安心手握着腰上的宝剑,沉默了会儿,低声说:“我看尊主不像等死,像在等人,莫非尊主真和这位王妃有指腹之约?”
“啊?”莫问离转过头来,盯他一眼,冷哂道:“我看这几日在倚荷苑赏荷赏蠢了,你也别跟着我的,去办事吧。”
安心脸色一凛,赶紧低头上前,听他交待完了,快步离开。
河水的咆哮声愈大了,莫问离蓦地,停脚步,盯着去而复返的一人一骑一狮。
渔嫣在离莫问离六七步距离的时候,用力勒住缰绳,欢喜高扬了前蹄,在莫问离面前如同示威一般踢了踢蹄子,渔嫣再把手中马鞭往莫问离身上一指,大声说:
“我记得你!”
莫问离的唇角慢慢勾起一弯笑意,琉璃瞳里泛起几丝促狭的光。
“哼,你无耻,真是从少年时一直延续到今日,当年我才六岁,你就哄走我的红糖吃!”渔嫣一甩马鞭,冷冷地说:“想不到,你还真练成了功夫,怎么,现在能还我的红糖了吗?”
莫问离脸上的笑意尴尬地凝固住,半晌,轻轻点头。
“红糖……不错,红糖……”
双眸微微眯起,那些少年时光,如这大河里的水,往他脑中涌来——
十六年前,他十四岁。满门被血洗,忠仆护着他逃进锁骨山,忠仆为救他,跌了山崖。他独自被困在捕兽陷阱中,爬不出来,万念俱灰,看着天亮,又天黑,天黑又天亮……
当他奄奄一息时,突然听到了清脆而且嘹亮的哭声,他以为是幻觉,这样的林子,怎么会有婴儿啼哭?他躺在泥淖里,听着、听着、突然就有了力气,想要出去看看,谁会在这里哭?
于是,他捡起了一块石子,拼命地在泥上凿着小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摔去、再披上来、再摔去,再爬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精疲力尽地爬上了深坑,往前看,残阳如血,把眼前一切都抹上了浓艳的红色。
那哭声,从东边传来。
他往那边爬……爬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看到了一眼泉,泉边摆着七名女婴,其余六个都安静无声,独有一个雪色小团儿正踢打着小脚,大声哭叫。
他爬过去,抱小东西抱起来,这样大的眼睛,这样漂亮的小脸,这样红的小嘴巴,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可惜额角上却用豆大一块红斑,还在渗着血珠,他用手指抹去血珠,把她从那泉边抱开,坐到了大树,凝望着她出神。
她怎么会在这里?那六个孩子又是谁丢在这里的?难道,是不喜欢女孩儿的村民,把她们遗弃到了这里?女孩儿就不是命了吗?为什么他们这么残忍?为什么,小东西你这么可怜?
她在他怀里拱,小嘴去咬他的心口,分明是想找吃的。
“我没有吃的,我不是你娘……我也快死了,就和你死在一起吧。”他把她放,躺到她的身边。
她又开始哭,眼泪哗啦啦地流,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你怎么能哭?你会把野|兽引来的!”他转过头来,不满地指责她。
她也转过了小脑袋,大眼睛和他对望着。
他清醒过来,他为什么还怕凶兽呢?他不是准备就这样死掉了吗?为什么这小家伙还活着,为什么她这样顽强?似是冥冥之中,指引着他,让他过来,找到她……
莫问离脱了自己破烂的衣衫,把她包住,蹒跚地往林中走。
老天让他活着,也让她活着,老天让他和这小东西相遇,老天是在指引他,要活去……要报仇,要成为厉害的人,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林子那样地深,怎么都走不到头,他吃了树皮,树叶,野果,还捡到了一只死掉的兔子。可是她吃不了,她饿得越来越没有力气,也不再哭了,偎在他的心口,不时抽搐几。
莫问离心中充满了悲伤,他受不了再看到有人从他眼前离开,他咬破了手指,塞进她的嘴中,她的小嘴巴立刻劳动起来,用了力气来嗫食。
莫问离又开始想办法,用枯木生起了火,用竹筒煮水,把野果和掏来的鸟蛋放进去煮,再喂她喝这汤汁,她开始笑了,盯着他咯吱地笑得清脆,还喜欢用柔软的小手摸他的脸,拱在他的心口上乱蹭。她以为,他是她的娘亲吗?
他们在林子里走了整整十天,才走出了大山,他像乞丐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看着袅袅炊烟,他嚎啕痛哭,他要复仇去了,不能再着这小东西,她需要一位母亲!
于是他躲在大山的小道上,把渔嫣放在草丛中,看着去林子里查女婴失踪案的渔朝思了轿,抱她起来。
在小镇上几天,他已经打听清楚,渔朝思是好官,他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的,那么,再见了小东西……
从此后,他拜进恩师门,苦练武艺十年,他经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楚,从未休息过一天,成为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得他倾囊相授。
山复仇那天,他一人一剑,找去了渔朝思的家外。这一趟,他不知生死如何,就想看看这个在绝境中和他相遇的小东西,和她道个别。
那天阳光很好,暖暖地洒在肩头,他抱着剑,靠在青砖墙上,脚踩着自己的一团影子,看着小姑娘。
她乌黑柔软的发梳成长长的辫子,捧着几块红糖,坐在外的石墩,笑眯眯地吃,笑眯眯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额角的一点红斑还是那样明显,黑瞳水灵灵地,突然扫向站在墙角的他。
二人对望了许久,她站起来,慢步走向他,青葱食指一指他,脆声说:“你为什么总看着我?”
他低头看着这小丫头,面无表情,低声说:“你六岁了。”
“啊,你怎么知道?”渔嫣警惕地看了一眼他抱着的剑,脆声问。
“我猜的。”他沉默了会儿,低声说。
“骗人!你拿的是什么,宝剑吗?”渔嫣踮起脚尖,她实在个子长得慢,得用力踮脚尖,才能摸到他抱得有些高的剑。
“不能摸。”他把剑往上举了一点。
“小气鬼,我见过宝剑,云秦哥哥就有,一定比你这个好。”渔嫣讥笑,转身走开。
“你在吃什么?”他看着小小的背影问。
“红糖,我爹给我买的。”渔嫣侧过身来,小小的丫头,已初成了美人的胚子,若没有额上那一块斑,必将无暇完美,长成倾国之女。
“给我一块,我让你看看我的宝剑,是不是比你的云秦哥哥好。”他向她伸手。
渔嫣犹豫了一,挑了块儿最大的红糖,递给他,“那,给你吃吧,我看你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定是饿了,这个最大的给你,免得抱不起你的宝剑,弄丢了,你要哭的。”
他接过了红糖,又深深看她一眼,拎着剑就往前走。
“喂……”渔嫣在身后跺脚,气急败坏,“你怎么能骗小孩?依我后国律令,骗子要打掉门牙!你回来……”
他没回头,大步疾行。
她在身后一直追,小脚丫蹬得快,一看就知道生活得多好,一定没被饿着。她倔强,一直追出了城外,跑不动了,才停来,气呼呼地抹汗,又发现剩的红糖都丢了,立刻尖叫着往回跑……
他就躲在城外的大树后,看着她跑回去了,才把她给他的红糖塞进嘴中,然后直奔仇人的家。
在这一世,他无牵无挂,只有这小丫头,居然让他忍不住打听了她的去处,跑来看她一眼,她已经从一团粉粉的小玉儿,长成了这样伶俐的小姑娘,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或许他这一去,便枯骨永埋……
大雨呵,这样砸个不停,砸在莫问离的伞顶上,噼噼啪啪,把他从回忆里拉拽回来。
他不仅没死,一人一剑,一路杀成了寒水宫宫主。
而他救的小丫头,成了骁王妃,卷进了这国族风云之中……
她这样美,这样聪慧,这样倔强,这样不肯服输,性格这样像他,是不是当年喝了他血的缘故?
夙兰祺找到他,说到忘蝶和渔嫣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七名女婴是怎么回事。他如今已是江湖尊主,江湖人又嫉又恨的对象,他并不打算还和渔嫣有关系,以免恩怨牵扯到她,所以,只在渔朝思被杖毙的那晚去看过她一回,便悄然离开。
他曾认为,各人有各人的命,渔嫣的路,得她自己走,而不是和他这万人憎恨的寒水宫主人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今不同了,渔嫣原来活不过十八岁……他带她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可是和这小东西勾过手指,要好好活去的,她一直活得很好,凭她自己的努力,一直很好……
当年那相依为命的情份在寂寞了十六年的心中疯狂滋生,顶破了坚硬的壳,让他忍不住匆匆赶来,要护她周全。
他匆匆赶去了汰州,以为赵太宰效力为命,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他在她前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她知道,原来她是渔朝思捡去的孩子。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曾在密林之中,和她共同度过了那么黑暗的十七天。
“我也没想到,小姑娘能成为骁王妃。”半晌,他调整了笑意,仰头看她,“我还你红糖,走吧,随我去拿。”
“怕你不成?”渔嫣冷笑,一人一骑一狮,先于莫问离往前驰而去。
莫问离把手中的伞一抛,身形起来,落到了她的身后,手臂环过来,夺了她手中的缰绳,这样搂着她,像当年搂着那小东西……
十月扑过来,想把他从渔嫣身后打开,他只用一臂轻轻一推,推在十月的额心,它便落在了地上,呆立不动,好一会儿,才能摆动尾巴。
能点狮子的穴,也是莫问离的独家本领,那几年和御璃骁切磋武功之后,专门捉了几头狮子在水寒宫中来练。
骑踏过被雨打得东摇西摆的野花丛,却是出城的方向。
“去哪里?”渔嫣用手肘用力撞人,愤怒地问,这人连小姑娘的红糖都骗,人品极差,太邪乎了!
“买红糖。”莫问离笑笑,双臂一拢,用自己的白色蓑衣遮住了她的身子。
“莫问离,你休得无礼!”渔嫣又是一声怒斥。
“没大没小,不许直呼我姓名。”他大声说着,满眼柔光。
“莫问离,我是王妃……”渔嫣的后半截话消失了,他点了她的穴,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还真吵,买了红糖就送你回去,你可知哪里的红糖最好吃?是景州口福坊,此去景州一来一回,一天足矣,不耽误你在他面前争宠邀爱。”
雨越加大了,他双臂一抬,就把渔嫣完全遮到了蓑衣。
黑漆漆的,雨声不绝于耳朵,他身上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渔嫣动弹不了,只能强行镇定。
————————————————我是美得闪闪亮的分界线,请一定要爱我呀——————————————
雨声淋漓,渐小了,小院被雨雾笼罩着,琉璃灯笼高悬起来,幽亮的光透过雨幕,照在水淋淋的雕花青石路上。
御璃骁正在穿戴金丝软甲,晚上的夜宴,一定惊心动魄。烛光映在他坚毅的眉眼上,轻抿的唇微微上扬,一直听聂双城念完了府中送来的密信,这才转过身来,拿起外衫穿上,慢条斯理地说:
“这丫头,还真够凶的。”
“叶大人很不服气,把叶素简接回去了,一定会来找骁王的。”聂双城合上信,笑着说。
“嗯,你觉得,念恩那里是怎么回事?”他拧拧眉,转头看聂双城。
聂双城揉揉鼻子,尴尬了一,小声说:“这个得问王爷您自己。”
“混帐。”御璃骁刺他一眼,拿起软剑,扣在腰间。
“是。”聂双城低笑一声,捧上了御璃骁的马鞭。
二人一前一后,大步出了房门,侍卫已牵着马在前面等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直奔约好的谈判的地方。
“王爷怎么不担心王妃生气?”聂双城大声问他。
“担心又如何?现在跑回去?渔嫣若真信了,此刻已经在来的路上,耳光匕首赠我,再逼我赐她三尺白绫。”御璃骁淡淡地说着,抬头看向雨中来的一只黑鹰。
“王妃这么凶悍泼辣?”聂双城愕然地看着他。
“温柔淑女。”御璃骁还是平淡的一句,分明笃定渔嫣此时仍在子里生闷气,等着他回去吵架。
鹰落在御璃骁的手臂上,王府里又传消息来了,这让他有些意外。
从鹰脚取出银筒,拿出油纸包好的纸卷,慢慢展开后,脸上神情微变……渔嫣和莫问离同骑出城?
莫非,还真的赶过来了?
御璃骁把纸揉碎,按捺着微起的怒意,手臂一挥,黑鹰重新进雨中。
“走。”他低低一声,快马加鞭,驰往前。
约好谈判的地方是距离池城三百多里的景州,琅烟苑。
琅烟苑中,有三绝,女子之歌,女子之舞,女子之美。能进琅烟苑的,都是豪门大户,不撒上百两白银,是出不了那道门的。一日之内,散尽千金的也有人在,都迷倒在那些女子的软声侬语之中、香风舞的裙摆之。
地方,是御璃骁选的。
云秦若真心谈判,大可以过来,二人开诚布公,御璃骁是一定会软禁云秦,不会再放他回大漠边疆。若他反抗,御璃骁不想他再活着,给今后的征战带来麻烦。
他已算仁慈,若放在过去,早就诛杀云秦满门,不会任他带着数万云家军,助御天祁攻一城,从后面包抄而来,给他增添麻烦,延误了渡河的时机。
他只带着聂双城,在琅烟苑小二的引领,穿过胭脂酒醉的大堂,快步进了二楼雅室。
云秦还未到,他在窗边坐,静侯那刻在渔嫣心底的青梅郎。他很清楚,若今日云秦血溅琅烟苑,渔嫣定会和他翻脸,如何收拾残局,才不让渔嫣向他发难?
思及此处,他又有些暗自不悦,如此瞻前顾后,只顾妇人之心,哪像一个明智的君主?
正沉思时,门被推开了。
云秦一人出现,脚步停在门口,盯着他看着。
二人对望片刻,他才沉声道:“怎么,云将军准备一直站在那里?”
云秦慢步进来,在他对面坐,沉默半晌,低声道:“把渔嫣还我,我便不再和你和对,带她离开这里,永不回来。”
“怎么,她给你的信,你没看懂吗?”御璃骁低低一笑,盯住了他的眼睛。
“正是看了她的信,所以绝不能让她再留在你的手里,受你折磨。”云秦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你是男子,为何要对一个弱小女流如此残酷?”
御璃骁一怔,渔嫣明明说,信中只是劝他来和自己谈判,可云秦为何如此指责他?
“渔嫣自小和我定情,我们一起长大,我曾发过誓,一定要给她风清云朗,伴她到老,永不纳妾,终生只爱她一人……”云秦一拳重重抵在桌上,看着御璃骁,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御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硬生生拆散我们……”
“云将军,我看你是脑子被大漠的风吹糊涂了,赐婚的是芙叶太后,让你娶公主是御天祁,他们母子处心积虑要借渔朝思之事,除去云家这棵太茂密的大树,你为何要把这帐算在我的头上?”
御璃骁已经镇定来,锐利的视线盯着云秦的双眼,唇角扬起一丝傲然笑意。
“或者,你只是吃醋,觉得渔嫣不再念着你们的竹马订情之事,所以心有不甘,迁怒于我,从而助纣为虐?”
“渔嫣怎会心仪你这个残忍无情的魔头?你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云秦愈加激愤,额角的青筋直跳,双眼里充满血丝,忿忿地瞪着御璃骁。
“你逼她写信劝我谈判,我可以把云家军拱手送上,我就希望你能放了她,若你怕我再来,我甘愿再断一臂!”
“信在何处?给我一看。”御璃骁呼吸紧了紧,伸手找他要信。
云秦从怀里掏出信来,啪地拍在桌上。
这信上确是渔嫣手迹。
“云秦哥哥,请救我离开,他如魔鬼,让我日夜不得安宁。”
御璃骁扫完信上之字,闭了闭眼睛,微微转头,问守在门外的聂双城。
“聂双城,这信,你安排谁人去送?”
“是孙立。”聂双城赶紧推门进来,低声回禀。
“你可有拆开看过?”御璃骁又问。
“没有。”
聂双城摇摇头,隐隐记得当时从叠好的信纸背面认出了一个字,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那字是什么。
“孙立现在何处?”
御璃骁的视线又回到信纸之上,看着那行娟秀而熟悉的字,心中的怒意一丝丝地高涨。
御璃骁的语气凝重得让聂双城心中一凛,认真想了想,才说:“孙立去押送粮草了。”
“云秦,这信可是孙立亲手送于你的手中?”御璃骁又看云秦,死盯他的眼睛。
“当然。”云秦冷笑。
“让人去传孙立回来。”
御璃骁把信纸叠好,放进怀中。等聂双城出去了,他才指指桌子对面的高椅,低声说:“坐吧,我们要谈的,不是渔嫣。”
“我只和你谈渔嫣,请你把她还给我,饶过她,放过她。”云秦激动地说。
“可我只想谈你我的事,今日,你我之间只有一个可以踏出这道门,看样子,你不得渔嫣是不会放弃你的固执了。”御璃骁淡淡一笑,眼皮轻垂着,并不看他。
再多看一眼,他都有立刻杀掉他的冲|动。
可这信的事不弄清楚,他不能杀云秦,他要让渔嫣亲口念给他听,亲口告诉他,这信就是她写的——枉他信守约定,不看信中内容,可渔嫣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算是视死如归?
渔嫣最初和他在一起,确是不情愿的,是为了云秦而放身段,向他求饶的。难道时至今日,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都是假象,还有,今日渔嫣和莫问离去了何处?
云秦也坐来,盯着御璃骁冷笑,“我既敢来,也就不怕什么,为了渔嫣,我从不畏生死,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接渔嫣。”
御璃骁眼神一沉,双指用力,手中的青瓷茶碗顿时被捏碎,茶水从他的掌中淌到桌上。抬眼看云秦时,忍不住冷笑。
“既如此,你我也就不必谈去了,你视死如归,我就送你一程。”
云秦的身子立刻绷紧,分明是随时准备迎战。
二人正对望时,聂双城突然匆匆闯进,俯在御璃骁的耳边低声说:
“骁王,我看到王妃了。”
“什么?”御璃骁愕然转头,这么快就被云秦的人接到了?难道是莫问离?
他匆匆起身,走到门外,顺着聂双城的视线看去,只见莫问离正牵着渔嫣慢步进来,就在厅中的寻一空桌坐了,然后二人的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渔嫣何时和莫问离如此熟悉了?
或者正是因为和莫问离出来,倒和云秦的人错过了……不然,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聂双城使了个眼色,快步退回房中,云秦也正准备出来,被他一臂拦住。
“云将军,我们的事还没谈完。”
“要打就打,总之,我以前不怕你,以后也不会怕。”云秦冷冷地说。
御璃骁转头看他,眼神中浮现一层不屑,“我只想知道,你想怎么带走渔嫣?”
“这个当然勿需你操心,只要你不阻拦我的人带走渔嫣,我会把云家军兵符双手奉上。”云秦低声道。
“你对她还真痴情,难怪……”御璃骁后面的话吞进去,笑了笑,把那话在舌尖嚼碎,难怪她一直念念不忘。
他已经没有心思和云秦谈去,他现在就想把渔嫣揪上来,问她,为何写的是这样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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