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透进里,掀得桌上纸页乱翻,哗哗作响。桌上一簇野山菊摇曳生姿,花瓣上还有新鲜的水珠滚动。
哑男换了一身暗蓝色的衣袍,清瘦的身子微微抖动着,豆大的汗从他脸上滚来,滴打在纸上,墨迹把线条晕开,他赶紧放笔,弯着腰去吹干。
但一弯腰,他又痛得拧眉皱脸。他左手断了,身上四处是淤青,却坚持要亲手画出果儿娘亲的画像。
“师傅,你歇歇。”果儿用帕子心疼地给他擦额上的汗洽。
哑男子抬眼,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作画。
“这就是你娘亲?真漂亮。”渔嫣端着茶碗走过来,看了一眼画像,点头赞叹。
画上女子鹅蛋脸,水杏眼,长眉温柔,笑颜秀丽。
“我与娘亲像吗?”果儿抿唇笑钤。
“有六分相像。”渔嫣点头。
哑男拧拧眉,笔在果儿娘亲的眉心轻轻一点。
“有痣?”渔嫣好奇地问。
果儿不笑了,咬着唇,看着哑男把那一点慢慢地画开,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字。
王爷在果儿娘亲的额上刺了一个yin字!
渔嫣放茶碗,从哑男的手里接过笔,把那字涂去,轻声说:“我会交待去,再画一张吧。”
哑男的眼眶一红,另取了一张纸重画。
“你的舌头,是王爷割的吗?”渔嫣在一边坐,看着哑男疤痕遍布的脸问。
哑男点头。
“你与芊娘分开多久了?”渔嫣又问。
哑男沉默了一会儿,在画废的那张纸上写:十年三个月十一天。
渔嫣了然地点头,那时果儿已经五岁,她对哑男有印象,所以哑男帮她从喜轿里逃走,一同到了后青国,寻找芊娘。
但渔嫣有一点想不通,夺桑门主是从何得知果儿是小郡主,并且她手里有神奇的银镯?
“这银镯是我从爹那里偷的,本来是去偷令牌,能出关。盒子里还放了这个银镯,于是顺手拿来了。”果儿解释说。
“以前见过吗?”渔嫣小声问。
果儿轻轻摇头,想了想,又说:“当时是有一个暗褐色的锦袋装着,还有一封信,但是我来不及看信,只拿了镯子和令牌就跑了。”
“你怎么知道用法的呢?”渔嫣越发奇怪。
果儿指指哑男,眨着大眼睛说:“师傅教的。”
哑男转过头来,在把写好的话给渔嫣看,上面一行字:门主所示。
这夺桑门主知道的事还挺多!
哑男画好了新画像,交给渔嫣,累得坐在椅上直喘气。
果儿把茶碗端给他,小心地托着他的断手,问:“师傅,要紧吗?”
哑男满眼温和地看着她,右手从怀中掏出那方锦帕,举在眼前痴迷地看着。
“这帕子很新,分明是最近绣的,说明芊娘还很安全,你二人也不要太担心了。”渔嫣起身,柔声说:“你那位同伴,我已经让人放了出来,你们先休息,我去把寻人之事安排去。”
“谢谢渔姐姐。”果儿感激地送她出来。
“果儿,你师傅都教了你什么,你为何要叫他师傅?”渔嫣随口问。
“捕鱼,捉虾,种菜,采药,打山鸡和小兔儿,啊,还有吹笛子。”果儿挠挠脖子,笑着说:“其实娘亲被卖了之后,师傅虽然在外面找,但每年都会回去我,给我带些好玩的好吃的。我早就想跟着他走了,就是奶娘年纪大了,我没办法丢她。若不是我那个狠心的王爷爹把我嫁给糟老头,我也不能狠心丢奶娘,跑到后青国来。”
“去陪你师傅吧,我出发了,今日见到夺桑门主,一定帮你找回娘亲。”渔嫣拍拍她的肩,转身就走。
“渔姐姐,夺桑门的人很可怕,你们一定要小心呀。”果儿紧追了几步,从腰带上取那把小刀,给了渔嫣,“这把小刀是师傅买来给我防身的,很小巧,你可以当钗戴在头上,也能弯成镯子戴在手上,我送给你吧。”
“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渔嫣拿着小刀,嘴里在笑,却把那把小刀塞进了腰带中。
“渔姐姐,找到娘亲后,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告诉她,我和师傅都在这里等她。”果儿送她到了院门外,朝她挥挥手。
“回去吧。”渔嫣点点头。
果儿很幸运,不管是芊娘,郝雷,还是照顾她的奶娘,对果儿都没有灌输仇恨,虽然受王府人欺负,但她心里一直充满了阳光,从不抱怨,也不仇恨。她是追逐阳光的太阳花,把阴暗统统都抛到身后。
渔嫣喜欢这样的果儿。
还有这位哑男子,十多年的痴情相付,尤其是对仇人的女儿果儿,也能真心关怀,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好人。
她扭头看,只见他就站在窗前朝这边看着,见她抬眼,便拧拧眉,转开脸去。
“师傅就是这样。”果儿抿抿唇笑,
渔嫣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她很清楚。郝雷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的事,他打心底里厌恶权贵,在他心里,渔嫣他们和那恶毒的老王爷是一类人,所以很多真话都埋在心底,不肯说出来。若非果儿坚持要他画出芊娘画像,他是宁死也不会合作的。
————————————分界线——————————————
看着果儿回了房间,渔嫣这才赶去与御璃骁会合。
御璃骁今日要去夜探夺桑门,夫妻二人一致认为这事有些蹊跷,巫岭的夺桑门可能只是障眼法,所以御璃骁特地亲自去,将计就计,今晚一举踹了夺桑门再说。
而她,则与莫问离去夺桑门的联络点,装成买家,摸摸情况,看能否找到真正的夺桑门的地方。
蓝罂昨晚与她彻夜长谈,她只是夺桑门主手最普通的一名杀手,入门时间尚短,对夺桑门了解甚少。而池崇虽见过那人,但是那人一直黑巾蒙面,黑色长衣,难辩雌雄。所以她也无法告诉渔嫣夺桑门主究竟是什么人。
那方锦帕,是池崇在与夺桑门主的一次见面中意外得到的。
池崇发现蓝罂之事后,胆大到主动找上了夺桑门主,但渔嫣猜错了,池崇并非是想买通夺桑门主做什么,仅仅是去找他喝几杯酒,问他杀人的感觉。
池崇的心疾很严重,他在最短的时间成就了他的辉煌,也过多地耗费了他的心力,他努力地去接触世间所有他不可能去经历的事,甚至是这些杀手。
他活着回来的那天,蓝罂惊得巴都快掉来了。而渔嫣听完蓝罂的话,巴也快惊掉来了。
池崇,真是渔嫣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有才,也最特别的人,他向渔嫣展示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可能,也向渔嫣证明了一个人只要想去做一件事,就一定可以做到。
御璃骁带着众人在院后的空地里等她,众侍卫见她过来,纷纷过来行礼。
“主子。”
“大家都来看看这画儿,晚上若看到这位女子,就带她回来,记着,她的眉心刺有一个yin字。”
她把画像给他和侍卫们看看,让大家记芊娘的模样。
御璃骁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沉声道:“芊娘如今也应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岁月沧桑,摧残无情,芊娘受了这么多苦难,也不知变了模样没有。”
“额心的字应该还在,大致模样应该不会太变。但愿他二人能再续前缘,从此不必再受相思离别之苦。总之,尽力而为。”渔嫣踮着脚尖,用一只手给他整了整衣袍肩膀上的褶皱,柔声说:“你要小心。”
“嗯,你跟好莫问离,不要乱跑。”御璃骁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
“你不就是想说,不要悄悄去看池崇吗?”渔嫣抿唇笑。
“顶嘴。”他上了马,用马鞭往她的额上轻戳,眉目温柔地微笑。
“祝陛旗开得胜。”渔嫣笑吟吟地给他福身行礼。
御璃骁弯腰来,一手扣着她的颌,往她的额上一吻,低声说:“今儿准你与莫问离混上一天。”
“臣妾谢主隆恩。”渔嫣一仰头,亲到了他的巴,又顺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他眸色更柔,松开她的小脸,手指一勾,带着众人打马而去。
尘土扬,众人渐行渐远,渔嫣又站了会儿才转身往回走,进了小院,
——————————————分界线————————————————
莫问离的绸缎庄被毁了之后,一直怏怏不乐,他身边的人更是紧绷了神经,不敢招惹他生气。十多年了,莫问离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亏,被一个新起的小小夺桑门摆了一道。夺桑门在江湖上名声大噪,门杀手身份倍增,已是原来的十倍。甚至有江湖人说,莫问离老了,已经做不了武林之主了。
“谁爱当?”他冷笑。
“知道你不爱。”渔嫣笑眯眯的挥着马鞭。
“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莫问离转过头来看她,一脸恼怒。
“哦,武林尊主,千秋万代,永远不老。”渔嫣笑出了声,不待他反应过来,打马疾奔。
“臭丫头,看我逮着你。”
莫问离咬牙,马鞭用力一甩,卷住了渔嫣的腰,把她往自己的马上拽来。
“喂喂喂,一大把年纪了,小子们都看着呢。”渔嫣落在他的身前,赶紧警告他。
“好像你年轻的时候与我怎么样了。”莫问离嘴角抽抽,不屑地说:“记清楚了,今天我是老爷,你是丫头,好好伺候好老爷,有赏。”
“大爷,你饶了我吧。”渔嫣抚额,其实她更愿意和御璃骁去爬山涉水,莫问离如今的乐趣全在捉弄身边人上面,除了大儿子,每一个都被他捉弄过。
“求得好,再求几声听听。”莫问离说着,从怀里掏出假长须戴上。
渔嫣扑哧一声笑了。
莫问离长得如此妖孽,戴上这长须,实在不伦不类。
“我这是美须公,喏,这是给你的。”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副八字副来给渔嫣贴到了嘴唇上,末了,手指往她鼻子旁边一点,贴了个大大的痣。
渔嫣拿出小铜镜看,顿时傻眼,这、这叫什么伪装?太假了!
“好了,去吧。”他把渔嫣丢马,用马鞭指前方,“看到了吗,柳树。”
往前看,那里有一个茶棚,支着草棚,摆着几张桌椅,招幡在风里轻飘,偶有过路人买上一两碗茶。因为隔得太远,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儿也看不清。
“那是联络的地方?”渔嫣好奇地问。
“就是喝茶的地方。”莫问离抬袖,手在脸上捣鼓几,放袖子时,那脸已经成了另一番模样。肤色白皙,方脸阔鼻,长须及胸,加上他这身锦衣,就是位有点家底的商人。
“喏,自己戴好。”他丢了面具过来,看着渔嫣戴好了,依然把八字胡给她摁上去。
“讨厌。”渔嫣眨眼间变成了瘦小子,偏还有八字胡,看着十分碍眼。
“记着,从现在起,你是哑巴,傻子。不仅不说话,就算看到有花有草,也不要触碰。夺桑门杀人方法千奇怪,从不遵循常理,更不守武林规矩,他们办事不择手段,只图完成任务。你虽不怕毒,但是他们常会用一些软骨散,让人失去神智,又在各种各样你想不到的东西里,很容易中招。”莫问离的眼神严肃起来,让渔嫣牵着马往前走。
渔嫣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在查夺桑门的事,他感觉棘手,就说明夺桑门手段凌厉毒辣非比非常。这样一个毒辣的人,居然肯与池崇坐在一起喝酒,还不杀他,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