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元胤和兮兮去了游仙儿院子里吃早饭。刚走进外间,兮兮就听见游仙儿连声叹气道:“败家玩意儿!这些东西王府库里没有吗?非得在外面买?真是败家玩意儿!哎哟哟……这都是些什么啊?”
“怎么了,乳娘?”从昨晚起,兮兮便改口叫游仙儿乳娘了。
“还有什么?”游仙儿看着手里几张账单,摇头皱眉道,“昨天傍晚送来几张账单,我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瞧见了才知道是些什么,真是的!”
“谁的账单啊?”兮兮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瞧瞧吧!”游仙儿把账单递给了兮兮道,“这么些年不爱花银子,这回一花就去了这么多!好些东西王府里是有的,现成从库里搬出来就行了,他非要在外面买时新样子的,再怎么折腾去,不败家才怪呢!”
兮兮接过一看,原来是几张冰残签的账单,好家伙!七七八八加起来拢共有一千两之多。大到榻梳妆台,小到衣裳脂粉,真够齐全的!不用说也知道是给谁的买的。冰残这些年的花销很少,除了日常所需外,他就喜欢画个鬼脸面具,除去这一项,他基本上就没什么花销了。
旁边游仙儿又对元胤说道:“我知道,她从前是太守千金,吃穿用度自然讲究了,可也不必这么讲究吧?一子就花去了上千两,这么去还得了?王府也不是金山银矿地在那儿挖着,冰残自己也没个分寸?”
元胤知道游仙儿抱怨这些,只因为不太喜欢庄允娴,便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兮兮看过账单后,放回茶几上笑道:“乳娘,您这样想呗!只当是他们俩这十年花掉的,一千两分十年来花,每年也不过是一百两银子,不算多的了!”
“哎哟,兮兮啊,”游仙儿笑着摇头道,“你可真会说话啊!叫你这么一说,不止不多,还让人觉着少了呢!”
“您想想,他们分开这么些年,冰残大人心里自然觉着愧疚,恨不得挖心出来补偿,现花些银子也算不得什么。那心和银子比,哪个更贵重些?要真叫冰残大人挖了心出来,您也心疼不是?”
“兮兮,你这张嘴可真会说道!给你这么一说啊,我都觉着该再让他们今天出去花个一千两才叫舒坦的!行,这王府说到底也是元胤的,他们俩兄弟的开销又从没分开过,你们不介意那我自然也没话可说。正好,元胤,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得问你一句。”
“问。”
“虽说现是国丧,不好大张旗鼓地娶亲,但兮兮的身份要糊弄也是能糊弄过去的,这事儿还能难倒你?对外大不了就是说早先就收了的,只是现才请出来罢了。既然兮兮都是你的侧妃了,总不能老在外头茶坊里做工吧?我说这话可不是想着急推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是替她心疼呢!人家好好一个姑娘,总不能老是这样没名分份儿地出入王府吧?”
元胤看了一眼兮兮,笑问道:“梁姑娘,你说呢?”
“我还想在尹妈妈的茶坊待些时日,”兮兮对游仙儿笑道,“就请乳娘在辛苦一段日子,到时候我会回来接管的,也好让您一心一意地伺候雀灵这一胎,您说呢?”
游仙儿点头道:“行,我也不问你缘由,省得元胤说我想偷懒不管。你爱什么时候回来接管说一声儿便是了。还有个事儿,翠月那边已经开始在改建慈安署了,头一笔银子这两天就该送到她手里,我今天有事儿要出门儿,兮兮,要不你替我送去?”
“这个好说,一会儿您把钞子交给我就行了。”
元胤抬头问了一句:“你今天要出什么门儿?又要去寺里?”
游仙儿道:“不是去寺里,是去殷府。殷洛昨天派了她的贴身侍婢瓶儿亲自来送了张帖子,说是想邀我过府一叙,你说我好不去吗?”
“你去归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斟酌吧?”元胤接过冬儿递来的一碗粥说道。
“这我还不知道吗?那我白在王府待了这么些年了,”游仙儿喝了一口粥停来想了想,转头问元胤,“你刚才那话似乎是有些防着殷洛的意思?怎么回事?她不过是个太妃回来颐养天年,难不成还有别的心思?”
元胤一边搅着碗里的粥一边说道:“横竖你记着,王府里的事儿少跟殷洛说,即便是你们女人之间那些闲事碎事儿也最好敷衍过去了事。她是否是颐养天年我管不着,但她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不得不防。”
游仙儿点点头道:“行,我明白了。还有个事儿,元胤,我跟你说说,你可别像上回那样抬脚走人才是。好歹兮兮在这儿,给我几分薄面总行吧?”
“说。”
游仙儿轻叹了一口气道:“唉,说来说去还是为着宣贞的事儿。当初说到底也是我劝她出尘留在王府的,眼她出了府,我知道这都是她和她那娘咎由自取的,怪不得谁,可眼中秋将至,她好歹名份儿上也是我的干妹子,你看能不能让她中秋过来坐一会儿,脸面儿上敷衍敷衍,往后在这城里也好做人不是?要不然,等中秋那晚,你手底那些将领家眷们没见着她,少不了要嚼舌根子,你只当饶她个情面,行不行?”
元胤没说话,低头喝起了粥。游仙儿心领神会,知道这事儿还得问兮兮。可没等她开口,兮兮便点头道:“乳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让她来吧!”
“真的,兮兮?”游仙儿笑问道。
“您不是说了吗?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中秋之夜原本是个团圆夜,请了她来也是常理儿,不过乳娘——”兮兮抬起头冲游仙儿笑了笑说道,“请她来可以,可她要是再生什么事儿的话,那往后……”
“兮兮你放心,”游仙儿忙说道,“她要再有些冒犯你的地方,我都不会原谅她。她其实也只是性子直了点,没有什么坏心眼,你只管放心,当晚她来坐一会儿便走,不会待太久的。”
兮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吃过早饭后,她便拿着游仙儿给了两千两钱钞去了龙翠月家。刚走到院门口,她便看见鹿儿送了一个老妈妈出来。那老妈妈不时回头对鹿儿道:“这是好事儿啊,姑娘,千万要好好劝劝你家掌柜的。”
鹿儿见兮兮来了,忙打发了那老妈妈去。兮兮随着她进院子时问道:“刚才那人是谁?来给你家掌柜的说什么好事儿呢?”
鹿儿笑道:“说起来的确是好事儿,可龙姑娘不答应,那就不是好事儿了。”
“什么意思?”
“您一会儿问龙姑娘便知道了。”
说话间,兮兮已经进了院子。龙翠月正奶枕儿,见了她,抬头笑道:“稍坐一会儿,这孩子正饿得慌呢!”
“不急,你慢慢喂。”兮兮坐时,见桌上摆着一张庚帖,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位老妈妈,便笑问道:“果真是要办喜事儿了?连庚帖都送到你手里了?”
翠月淡淡一笑,用手顺着枕儿的后背抚了抚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早没那心思了,就想着养大枕儿,别的一概不去想了。”
“难不成是上回那位陈馆主?”兮兮笑问道。
“可不是他吗?我都跟他回绝过两回了,可他还是找了媒人来说,倒教我不好意思了。不过,我还是那话,没再嫁的念头。”
“你是不喜欢人家,还是真没再嫁的念头?”
“横竖怎么都好,我跟他是八竿子大不着的人,何苦为了枕头另一边不空着勉强凑合呢?对了,你今天来有事儿吗?”
兮兮把那两张钱钞放在了桌上说道:“乳娘叫我给你的,说是作坊的第一笔银子,你可得收好了。”
翠月吩咐鹿儿收了钞子,笑问兮兮:“你现还在尹妈妈茶坊里做工吗?有那空闲,倒不如来作坊帮我一把,横竖都是幽王府的盘子,你自己不出把子力气?”
“你要嫌人手不够,我倒是能给你荐两个。”
“说说看,我正愁没人能帮上手的,”翠月奶完枕儿后,递给了奶娘,一边系着绳带一边问道,“你一子给我荐两个,那可好了,眼我就单有一个能帮衬的,不知道那两位先前是做什么的。”
“一个就是尹妈妈,她能开得了茶坊,能力自然不再话,另一个是跟我一块儿从龙泉驿来的,从前也是我的掌柜,叫蒙芙如,她家里五代都在龙泉驿做买卖,绝对是个好帮手。”
“哟,人家一个掌柜小姐能来作坊帮忙吗?”
“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赵元胤会去跟她说的。至于尹妈妈,她是自愿想上作坊里来干活儿,一来自己开茶坊的确累人,再者她想多挣些银子傍身,往后真不想干了,就去台州买间小宅子,跟她女儿团聚去。”
翠月想了想,点头道:“倘若有这两人,那我自然轻松许多。但是我对那蒙小姐不熟悉,不知道她擅长什么?”
“若是账面儿上的事儿,你大可以交给她。她从十二岁便开始学做掌柜的,对管账盘账再精明不过了。”
“那最好,尹妈妈呢?”
“尹妈妈是个百事通,最会跟人打交道。现慈安署改建了之后,那原先住在在慈安署的人凡是愿意留的不都可以留做工吗?那么几十个人没个领头的可不行,你索性就派了她这活儿,年底分些花红份子给她,她指定乐意,活儿还干得漂亮。”
翠月笑道:“你都把活儿给别人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横竖也得从我这儿领点事儿走吧?”
“我呢,还是做老本行,专心倒腾我那些新花样。横竖等作坊改建好了,我会把方子都凑出来,保准不会延误了开工的日子。”
两人就作坊的事儿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一个年轻男人来找翠月时,两人的谈话这才被打断了。
“恩声啊,来得这么早?可有吃过早饭?”翠月很热情地招呼这年轻男人坐笑问道。她这么一叫,兮兮倒是想起了,这男人是钟氏的儿子,年岁和唐宣贞差不多大,听说并非钟氏亲生,是原先那商人相公正室所生的,叫吴恩声。
“出来时随便在街边吃了点东西,横竖是填饱了肚子的,龙掌柜的,”吴恩声递上来两张单子说道,“昨天你让我去城里各处问问用料的价儿,我都跑了一遍,价儿都写在这上面,你瞧一眼。”
翠月拿起那两张单子瞧了瞧,笑道:“恩声啊,你这腿脚可真利索呢!我原本以为你得过个两三天才给我回话,没想到你昨天一天就把这事儿跑出来了,没给累着吧?仔细回头你娘拿我问话呢!”
“这是哪儿的话?横竖我也没别的事儿可做,跑跑腿儿问问价儿,这点小事儿我还是能做的。你瞧瞧,每种用料我都问过两家,有些问了三四家,价钱品相都写在上面,你斟酌斟酌再定用哪家的。”
翠月把单子递给兮兮道:“你也瞧瞧,我早先把作坊开工时所需的各种用具器皿列了个清单,让恩声往各处跑跑问问价,打算挑拣几家价格适中,东西也不错的单,你瞧一眼,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兮兮拿着单子细细查看时,翠月又问那吴恩生:“这两天去你姐那儿了吗?”
吴恩声道:“没去过,想必她也不待见我。我娘头回去时也叫她给轰了出来,我又何必去碰那个冷钉子呢?”
翠月点头道:“我本也想去瞧她一眼,可惜一直不得空,手里的事儿忙得都起绒线团子了。再者,她心情不好,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几天都是你娘在照料她吗?”
“说到这事儿,我正想跟你说一声儿,我娘领了两个老妈妈去照顾我姐,慈安署里派来的活儿她们三个都没管顾,按理说,该口工钱的。”
“这是什么话啊?这两三天的工我还真扣吗?她们也不是去干了别的事儿,是去照料你姐了,这工我也就不扣了,只当是我派了两三个人去照料你姐的。”
“多谢你了,龙掌柜的。”
“客气了,”翠月笑道,“我和你姐也算相识一场,她眼身子不好,我出份儿力也是应该的。回头见了你娘替我问问,你姐身子可好些了?”
“那是心病,难治的。”吴恩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翠月瞥了一眼兮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改问起了别的事儿。等兮兮看完那两张单子之后,又跟吴恩声交代了几样东西。吴恩声很细心地拿笔写了来,还一一问过兮兮的要求,一并记来之后,他这才起身告辞,离了翠月家院子。
等他走后,兮兮有些好奇地问翠月:“这吴恩生瞧着不像钟大娘那做派的人,果真不是亲生的?”
翠月摇头说道:“不是亲生的,是钟大娘先前那丈夫正室生的,正室没了,才把钟大娘扶了正,眼就这么个儿子继承香火。他跟钟大娘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性子的人,我刚才说身边单有一个可帮衬的,说的便是他了。你刚才也瞧见了,他读过书,家里先前也是做买卖的,懂些行道,人又细心勤快,就是身子差了些。”
“怪不得我刚才瞧着他脸色显白,人也是瘦瘦的。”
“他原先也是个读书人,家里没破败前好歹也是个少爷。去岁跟钟大娘逃到这儿时,染上了痢疾,险些就没命儿了。后来游夫人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了,让昭荀先生给他断了几回脉,总算是把命儿捡回来了。命儿是捡回来了,可身子总归没从前好了,钟大娘听说人乳最养人了,还上我这儿问我枕儿的奶娘要过几回奶呢!可他一听说是人奶,打死都不喝呢!”
“钟大娘待他倒也不错嘛。”
“虽说不是亲生的,可好歹名份儿上也是嫡子庶母,钟大娘往后还要靠他养老呢!眼见他身子骨好些了,钟大娘便着急地想替他寻门儿亲事儿了,前些日子还问我,可有好姑娘介绍,我哪儿有去?”
两人说了一会儿吴恩声的闲话后,兮兮便起身离开了。出门走了没多远,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吴恩声。
“梁姑娘,请你……请你略等等!”吴恩声跑得有些小脸泛白了,不知道追了兮兮多久。兮兮刚才一直低头想着作坊的事儿,并没在意身后有人叫她。
“有事吗?”兮兮转身问道。
“那个……”吴恩声上气不接气地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筛粉的纱布……我找着一家纱眼更小的……你……你要不要这会儿去瞧一眼……价钱还公道……”
“你没事吧?”兮兮看他脸色都有些变了,忙说道,“你先别说这事儿了,往旁边坐坐歇口气儿吧!”
吴恩声抹了抹额头上的热汗,喘息道:“没事儿……我歇口气儿就行了……”
“可你的脸色……”
话还没说完,吴恩声忽然两眼一白,往地上倒去。兮兮伸手想扶住他,却奈何不了他那瘦高的个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
“不要紧吧?说倒就倒了?这什么身子啊?”兮兮赶紧抽腰间的香囊往吴恩声鼻边凑了凑,可压根儿没用,她只好把香囊丢在一旁,给吴恩声掐了人中,然后做起了心肺复苏。人工呼吸就算了,要是给赵元胤知道了,非掐死她不可。
做到第七的时候,吴恩声缓缓地喘过了气儿来,睁开有些虚弱的眼睛看了一眼兮兮,声音懒懒地说道:“谢谢你了,梁姑娘……”
“我说你啊,真吓死人了!”兮兮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说道,“你一准是没吃早饭,又顶着这ri头跑过了头,这才晕过去的。你自家身子不好就别这么卖命了,知道吗?”
吴恩声在旁边一处坐后,无力地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兮兮,淡淡一笑道:“我歇一会儿就好,要是不耽误你工夫,等我歇够了再去那家铺子里瞧那纱布?”
“你就歇着吧!要再晕一回,钟大娘指定找我拼命了。横竖也不急,明天去看也一样儿。”
吴恩声迟疑地看着兮兮问道:“梁姑娘,谢谢你刚才帮了我,不过,你不讨厌我吗?”
“讨厌你?”兮兮摇了摇头道,“我们顶多就见过两三回,我讨厌你做什么?你是你,你娘和你姐姐是她们,就算我讨厌你,难不成你刚才晕了我还得转身跑了?不过是讨厌罢了,也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至于那么见死不救吗?哎,你先坐这儿,我跑那边去给你讨碗水来,你坐着啊!”
兮兮说完转身往巷子外面跑去。吴恩声望着她奔的背影看了很久,转头时,忽然瞟见了地上刚才被兮兮丢在一旁的香囊,弯腰伸手捡起了起来,放在鼻边嗅了嗅,一股子茉莉花夹杂着薄荷藿香的气味儿从里面窜了出来,令他顿时心旷神怡,久久都舍不得拿开。
香囊边角上绣着一个字,却不是梁兮兮的兮字,而是赵元胤的胤字。吴恩声低头凝视时,不禁有些小感触:呵,她果真是赵元胤的女人啊!
偏在这时,巷口拐进来一个人影,见了他便匆匆走了过来喊道:“声儿啊,你怎么了?身子哪儿不舒服吗?”
吴恩声一听声音,连忙把香囊往怀里一揣,抬头说道:“没事儿,刚才有些累,在这儿歇口气儿。您去哪儿?龙掌柜家吗?”
“对啊,我有事儿找她。声儿啊,我瞧着你这脸色太不好了,赶紧回家歇着吧!龙姑娘派给你的活儿你晚些再做也一样儿啊!她不会跟你计较的。”钟氏心疼地看着吴恩声道。
“我真没事儿,歇一会儿还要往别处去呢!倒是您,是不是该叫了那两个老妈妈回慈安署了?龙掌柜的不跟您计较,您还当真留着她们伺候您女儿?”
“声儿啊,那是你姐姐……”
“罢了,我是摊不上那么一位姐姐的,”吴恩声摇头道,“拿您当亲仇,拿我当空气,有这样的姐姐吗?再说了,我们原本也不是同父同母所生,不想攀那高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