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华山上枯树正竭尽全力从大地中吸收着营养液,好让这年春天树叶开的更茂密一点,更好看些,让那一点春绿之色,为这死寂了一个冬季的天地染上一层生机与色彩。
众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给钟传久立墓碑,吊唁,走过一旁的褚少娘的坟墓时,有少数几个人见秦淮王妃一脸冰冷地立在那里,过意不去,也勉强在褚少娘坟墓前倒了一杯酒。
就这般,入土兼之叩首用了一日之后,众人鱼贯离去。只唯独剩小白龙一人一动不动地立在两座墓碑之前。
也不知为何,她已然回来梁营,无须女扮男装,可她今日来为褚少娘与钟传久发丧,竟还是一身男儿打扮,只是穿着白色丧服罢了。
郑柳然、兰花瘦几人开始还担心她伤势未愈,本还劝说她回去休养,可小白龙自始至终不置一词,连一声闷哼都不发出,猜不出她心意,劝说无法,最后也只得离去。
萧慕理最后看一眼立在墓碑前衣衫单薄的她,视线渐次落在褚少娘墓碑上的刻字之上:“爱妻褚氏少娘之墓,夫萧白龙立。”
他不知这一月时间她发生了甚么,也不想知道,不用知道,因为眼这一切都没了必要。
褚少娘已死,钟传久已死,她那般执拗的倔强性子,心头应是万分愧疚的。可他也深知,她此时的行尸走肉,有一般因素来源于这二人之死,还有一半,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可那又有甚么法子挽回呢?鬼医郎君已死,就如这永远沉入黄泉的人一样,这天第一神医再醒不过来,为她医治眼睛了。
当然,他也不后悔!他从不后悔!他萧慕理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萧慕理山去了,只暗里留着湘西五鬼的水殁和金破在五华山上守护小白龙安危。当然,他也不糊涂,她武功高,耳力好,自然晓得有这么两个人在暗中“监视”自己。
有这两鬼在,小白龙应是没问题了。不过,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也不曾想到,小白龙这般在五华山的两座墓碑前一待,竟是整整三日光景。
三日不吃不喝,若是平凡人早已死了,武林高手也难以坚持,即使是萧慕理,也从不打算这般苦了自己。但当他从这回城回话的二鬼嘴里听到的,正是这般境况。
水殁和金破还有空找些吃的,可他二人毕竟只是属,怕因为自己的懈怠疏忽而饿死这不知死活的小白龙,便将找来的食物送到这瞎儿面前,可她整整三日,除了睁开两只黑暗的眼睛,如同枯木般屹立在石碑之前,再不做多余的事情了。
只是,才在第三天时候,小白龙朝他二人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今日是他二人的头七,你们去了,我等他们回来。”
他二人这般回话,萧慕理只全神贯注地观摩着墙壁上悬挂的九百多张《九州褚云图》,半晌后,才道:“你们去了。”
“那王妃……”
“本王自有打算。”
“是。”
那二人相继退去,萧慕理转过身,扫一眼空旷无人的房间,取貂裘大氅,出了门去。
当他快马来了五华山时,那该死的臭龙果真如三天前自己离去那般站在那里。哦,一直知道她尖酸性子中带着的那一抹执拗,却未曾想,这死龙执拗地如此之倔强,竟连生命一起做了赌注。
“你不想活命了么?”
真是一把引人痴迷的好嗓子,可这好嗓子,却被世间的冷意雕琢。
萧慕理踏着刚融化出水的湿润泥土,向她萧索的背影走去。三日不吃不喝,本来就挺消瘦的她好似更加消瘦了。伸手揽过她肩膀,可那从她肌肤之上传来的冰冷让他手不经意一抖。
抬眸看着她正面,只见小白龙脸色比之前几日更是惨白,两眼之尽是瘴气青云,发白的嘴唇上起了好多皮屑。萧慕理不禁沉脸色,那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到的隐隐愤怒如铁树开花水倒流般地出现了。
小白龙声色不动,只是拧过身子,往褚少娘坟墓那迈出一步,因这一动,她这才发现,三日未曾动弹的身体似乎已经僵化了,自己每动一,都是极其地疼痛,撕心裂肺地疼痛。
可她必须动这一步,因为,她察觉到面前这厮每动自己一,自己身上的孽障似乎都加深了一层般。
那种痛苦与纠结,真是极其不好受的,尤其是此时,在褚少娘与钟传久的坟墓之前,这种孽障更浓厚了。
“你为躲我,又何须如此摧残自己?你不心心念念你那身在边塞的父亲和那些生死未卜的柔然子民么?呵,你若给饿死了,他们呢?你那老父亲还要遭受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不成?”
小白龙僵硬的脸上,终于睫毛动了动。
“你……倒是说得出来?”因为说话,嘴唇顿时裂开,挂着条条血痕:“萧慕理,我活了近二十二年,从未有哪日,这般痛恨自己?好似这二十多年的命都白活了。”
颤巍巍地伸出手,按住褚少娘的坟墓,感受着弥漫在石头周围的死亡气息:“终究被你算计鼓掌之间,却也是自甘堕入你圈套。”
萧慕理凝视着她,嘴唇微微一动,似是要说甚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俊面上倏尔扬起一丝笑容:“呃……你应是不记得了。你曾说天大地大,除非你自愿堕入人的陷阱之中。不想,今次却是本王将你降服了。你不服么?”
“非我不服,是我太愚昧。”小白龙紧紧按住石碑:“萧慕理,你杀了鬼医郎君,也好……也好。因为,我想我一旦能重见天日,也不能如从前那般见你了,你去罢。”
萧慕理斜睨一眼她,“无论你愿不愿见我,今次都得带你回去,我可不想见着你死在我面前,省得因为一个你,而让本王在天人心中的好模样破坏了。”
倒春寒的风吹地更厉害了,小白龙紧紧捏着褚少娘的坟头,垂头来,微微一笑:“终于肯说实话了……呃,谢谢你,愿意在我面前实言相告。不,你即使说谎,也骗不过我的。可我还是得感谢你的实言……”
她的笑声极其的低沉,好似在对着两座墓碑进行着阴间的对话。
“我现在打不过你,却只得听你了。不过,我不想随你一起,我自己走。”
萧慕理眼神中的疑惑,似乎很是怀疑这瞎儿能安然回竟陵?
似是察觉到他的疑惑,小白龙呢喃道:“我还要和他二人说几句话,秦淮王莫不是连这时间都不愿给我。”
萧慕理望着苍天,“不,我只好奇,这四日,你竟与他二人未曾说够?”
“我只想告诉他们,不能接他们回来阳间而已。你也不愿意?”
萧慕理再看一眼她,甚么也不说了,转身兀自走去。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也不知怎地,四五天未曾流出的眼泪一瞬间倾泻而。
细瘦的手臂抵在褚少娘的石碑之上,泪珠子一串一串落,溅在石碑上,又起花万朵。待泪珠子都流尽了,小白龙收拾烂摊子般地收敛了心神。
“萧白龙只将褚少娘这个人看在心里,记在心里,念在心里,这一生,铭刻在心里。若有来生,无论你是个甚么模样,美的也好,丑的也罢,我是瞎的也好,聋的也罢,若能如今次这般相遇,塞上牛羊的许诺,绝不欠你!”
伸手在拿冰凉的墓碑上摸了摸,待摸出“褚少娘”这三个字后,这瞎子欣然一笑。
“少娘,我不能接你们回来,真是愧怍,只怕你知道你心心念念的萧白龙是个女儿家,到底会死不瞑目。看了,我又骗你了。你可莫要原谅我,我罪孽一笔一笔,不应被原谅。”
手指在石碑上点点摩挲,将那粗糙刻画在心底,“只愿你回来阳间,或是来生路上,真能遇到这么一个萧白龙!也对得起你这一份真心。”
胸腹中肝肠被甚么东西紧紧牵扯,小白龙长吸一口气。
她深知自己是女儿家,不会对这褚少娘有甚么儿女之情,可偏生自从这女人死了过后,自己难过的很。深知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这般难过伤心,即使母亲失踪、念白苏死去,都未曾这般难过!
这种伤心、难过里面,似乎夹杂着许多莫明的悲伤:被人背后插了一刀却还为那人疗伤的懊恼,人人为自己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伤痛,以及眼前人将死自己却还在继续圆谎、试图骗过这可怜女人的的自责,还有用阴谋诡计折煞两个时当壮年驰骋沙场的大好男儿。
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紧紧捏着拳头。
“小白龙,我愿助你训练耳力,可也希望上苍保佑你这瞎儿。”
“保佑我?”
“嗯。有朝一日,知晓一切后,切莫后悔今日种种。”
恍然之间,自己当初拜师薛典时薛典告诉自己的话竟在耳边响了起来。小白龙猛然一震。
“薛典啊薛典,你当初所言,便指今日么?”
呵呵呵呵。怎地世人都有预言未来之能,唯独我深陷其中,犹然不知?
胸中一股强大气流猛地窜出,后逼上自己喉头,一股腥甜涌将而上,喷出口外。她还未看清那吐出的液体是甚么东西,人便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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