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贵对叶秋的人身攻击,在朱长富的驳斥下,消沉了。
可董二又忽地站出来,阴阳怪气道,“村长叔,别怪我问句不中听的话。这税年年交,怎么你家今年就交得特别多?莫不是有人早料到这一出,故意交得多多的,好衬得我们交的少,好被罚么?”
看他故意把目光往自己身上看过来,叶秋冷着脸道,“我们税交的多,是因为棉花卖的价钱就在那里。我们就是想少交,官府会依么?再有,董二你如果想说谁,麻烦象个爷们,指名道姓的行不行?别叫我个妇人都瞧不起你!”
董二给呛得脸青紫,董老太见势却给叶秋跪下了,哭哭啼啼装可怜,“我知道我儿子嘴笨,不会说话。我之前又得罪了你,可你就看在这么多年乡亲的份上,给大家想个主意吧。我给你磕头了,行不?”
可这让叶秋有什么办法?
眼看董老太当真不顾脸面的磕起了头,朱方氏忙将叶秋拉开,“你为难她做什么?这事又不是她干的,你逼她,她有什么法子?”
可朱德贵给媳妇拉着耳语几句,迅速眼珠一转,又上前指着叶秋,冲朱方氏道,“她要不心虚,就让她把我的份子钱出了!否则我要是去当了兵,有个好歹,那就是你们害的。等到了地底下,我还要跟爷爷奶奶告你们的状,就说是你们老两口害的我!”
朱方氏一口气哽在胸前,好玄没气晕过去。
叶秋紧紧扶着她,脸色铁青。
朱长富也抖着手,似是想说什么,却半天喘不上气。
金求盗比他更快的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如果要拿钱赎役的话,今年得要六十两。”
什么?
全村人再一次震惊了。
“往年不都只三十两么?今年怎么翻了一倍?”问话的是芳嫂。
她原已经想好了,要是真的每户都要征兵,她就把女儿卖了,保住儿子。可就这,凑三十两银子估计还不太容易,如果要六十两,她可怎么办?
金求盗也无能为力,“上头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办法。”
全村的希望几乎都破灭了。
如果三十两银子,还可以拼一拼。六十两,绝无可能。
一片凉透人心的死寂中,叶秋站出来了,年轻美丽的脸上带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着,“金求盗,都是这么多年的乡亲,麻烦你说句实话,此次征兵到底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
金求盗苦笑着道,“叶姑娘如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我们大人吧。”
他只是奉命行事,一只小胳膊根本就拧不过大腿。
好。叶秋点了点头,“那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可以走了。”
金求盗感激的抱了抱拳,要是仙人村这些汉子们真的怒了,要把他暴打一顿,他能怪谁去?
转过身来,叶秋面对着仙人村的父老乡亲,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们,“我现在就下山,去找郑大人问个究竟!如果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害得村子被这样征兵,那我即刻带着儿子离开,再不敢拖累大家。但如果不是,我跟大家还是一个村里的人。就算我家侥幸因为这次交的税多,不用出人丁,但我也会和大家一起同舟共济,渡过这次难关。但是,如果你们实在是嫌我坏了风水,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们母子会立即离开这里。”
“什么坏了风水,简直胡说八道!”
连爷爷这回压着孙子,亲自站了出来,“叶家丫头来了三年,她是什么样人,大家心里难道没个数?上回她遭了难,咱们没管,就已经够对不起人家的,难道还要再伤她一次心?若是这样,咱们还有脸做人吗?”
众人默了默,然后几个老人家站了出来,“连老哥说得对。陶家再本事,想来也管不到皇上征兵。这事要说跟叶丫头得罪陶家有关,实在是冤枉。不如这样,咱们商量一下,赶紧派几个人跟叶丫头下山去问问清楚。再怎样,她也比咱们读过书,有见识。”
朱长富一时之间,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村的人自己了解,除了那些年轻人,这些老家伙,哪一个不是胆小怕事,掉下片树叶子都想躲?
可自己做了半辈子好事,也没换他们长些见识,反倒是听叶秋和大个子的话,硬气的一回,却让这些老家伙在出这么大事时,愿意讲道理了。实在是让人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叔,咱们一起下山吧。”叶秋没他那么多感慨,只觉得好歹村里人还没那么白眼狼,也让她多了几分愿意为之争取的心。
可朱长富想了想,却推开了她的手,“我就不去了,让连升他们几个年轻人跟着你去。叔相信你,办得好。”
他不是不想管事,而是想给叶秋一份信任,也给她一份责任。
叶秋方才的话,他听得仔细。
这丫头到底还是气着了,如果征兵之事真的是陶家在为难仙人村,说不好她真会牵着小地瓜,甩手离去。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朱长富怎么舍得让她走掉?而且,她就算走了,外头的风风雨雨又岂是那么容易躲得过?
所以他不去。他要守在这里,等叶秋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连爷爷也不去。
只把孙子叫到一边,仔细的嘱咐他,到了山下不要急躁,不要任性,要有礼貌,要帮着叶秋,好好说话。
很快,要下山的人公推出来了,一共六个,年轻人倒有三个。
只叶秋想了想,忽地回头道,“裙子,你也跟我去。”
就她一个女子,再带一个也很合理。况且裙子力气大,关键时刻更顶得上事。
芳嫂还想拽着女儿,可裙子已经大步走过去了。听叶秋点到她名,眼睛都比平日格外亮些。
芳嫂想叫女儿的话,就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叶秋跟对普通女伴一样,也不嫌弃裙子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挽着她的胳膊就上了车。然后对全村老少说,“你们放心,回去吧。总会把事情弄明白,给大家一个交待的。”
她的语气并不重,声音也不大,不象男子般低沉有力,但那平静的面容,话语里的镇定,却无形中有一股力量,让全村人都提起了几分底气。
或许,她真的会带来好消息吧?
眼看车轮滚动,辘辘而行。小地瓜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冲他娘大声的喊,“娘,加油!”
然后似突然想起一般,伸出小手,弯弯的竖起食中二指。
叶秋笑了,也冲儿子竖起食中二指,然后勾了勾。
小地瓜笑得很甜,也很骄傲。
他还太小,说不好这一刻的感受,只觉得被全村人寄予厚望的他娘好厉害,比全村人都厉害!
董老太忽地想起自己的重任,忙从人群中追出来,还特意跪下叫嚷,“叶家丫头,我们全村可全靠你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救我们哪!”
朱方氏原本还红着的眼圈,眼下更红了。
只不过刚才是听到村中老人替叶秋正名的感动,这会子却是愤怒。
“你个老夯货说什么呢?什么叫救救我们?你掉井里还是掉火坑里了,这么大的事,秋儿帮着想办法是她仁义,你凭什么还栽上她了?”
董老太看她样子吓人,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躲一边去,“那那……那不是她仁义,我求她好事做到底呗。”
啊呸!
朱方氏重重啐了一口,“你当她是观世音啊,她有那本事肯定会救。可没那本事,你是想逼死她么?”
董老太脸色一变,眼神也闪躲起来。
旁人不明就里,反来劝朱方氏,“她也是心里发急,不是有意的,你就别跟她一个夯人计较了。”
朱方氏也知全村人都心情不好,忿忿作罢,拉着地瓜转身回家。
雨越发大了,铅灰色的阴云沉沉的压着天空。
村中刚刚跟北田村谈成合作的喜悦荡然无存,反而凝结了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在这片山头的另一边,已经有细小的雪珠子落下,打着路边的茶棚劈啪作响。
开茶棚里的老爷爷端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送来,殷勤的道,“三位军爷,请慢用。”
旁边的两位军爷都很好说话,端起面汤就往嘴里倒,吃得很是香甜。唯有坐在上首的那一位,皱眉瞪了那碗闻着就没有半点食欲的面汤,半晌才勉为其难的挑了一筷子。
可一口下肚,他就吐了出来。然后忿忿吐出一个字,
“猪!”
旁边两个吃得唏里呼噜的亲兵浑然不觉,只等吃干抹净,才望着他吃惊,“将军,您怎么不吃?从昨晚赶路到现在,您不饿么?”
饿也吃不下猪食!
男人觉得这俩是没救了,冲那老爷爷道,“把你店里的馒头烤两个来,再来碟咸菜。”
面条实在忍无可忍,馒头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可事实残酷的教育了他,馒头和馒头的差别,也还是蛮大的。
费劲嚼着粗砺得难以下咽的烤馒头,不觉想起山上女人烤的馒头片。
每一个都会切得手指头厚薄,再烤得两面金黄微焦,抹上她自制的酱料,一口下去,咸香酥脆。有时,她还会用这样两片馒头,夹上切碎的小菜和炒鸡蛋喂她儿子。
去砍柴时,男人曾和她儿子交换过一回干粮,当时就觉大恨。
凭什么这女人看他抹酱也不吱声,给她儿子就偷偷包得那么好?还格外拌了香油,别以为他吃不出来!
两小兵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将军,把一个粗糙的烤馒头嚼得咬牙切齿,实在是觉得这世界有点玄幻。
热乎乎的面条不吃,反啃起干馍,将军的吃苦精神,果然是高山仰止,让人望尘莫及。
不过李雍很快回过神来,突兀的问,“这回急找我回去,是不是为了征兵之事?”
征兵?征什么兵?
俩小兵摇头摇得很整齐,然后一个发现有点傻,赶紧在将军发怒之前,停了下来,“咱们倒没听说要征兵,只是营里紧急召您,好象是京里的消息。”
李雍微顿,“那八角镇征的什么兵?”
哈!这事可算问对人了。
小兵甲也停了下来,抢着道,“那是因为陶家给八角镇的亭长送了礼!足有一千两呢,亏他夫人还想跟我们躲躲藏藏,可看她那天从陶家回来的车轮印就知道,哪里瞒得过我们?”
看他还洋洋得意,浑然不知将军已在发怒边缘,小兵乙忙讲起件要务,“那天我们在衙门,还看到有人跟着郑夫人去了陶家。那个拉车的大公马,好象就是我们找到将军时,那个马棚中的马。”
小兵甲傻傻的问,“那就是说,跟去陶家的那对母子,是将军借宿那家的人?可你不跟我说,那对母子尖耳猴腮的,看着就不象好人。”
他犹自滔滔不绝,对面的小兵乙忍无可忍,敲他一记。没想到将军都起身走了么?
付了账,赶紧拉着他追赶上去。
可走着走着,小兵甲憨憨的问,“这路不对啊。这是上潞州的路,可咱们要回同州。将军是不是走错了?”
小兵乙气得连蠢货都不想骂了,要不是这家伙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才不告诉他,“咱们回同州,也能路过潞州。”
“那是一条道么?”
“你跟着走就是,废话这么多!”
一鞭子抽过去,打得小兵甲的马儿一路飞奔,他没了机会说话,小兵乙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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