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明白,高帽子可不是白给旁人戴的,这高帽子一戴。抓妖鬼的责任自然便落在我肩膀上了。
太后望着我,道:“怎地,这次来的不是玉琉么?”
我忙答道:“回禀太后娘娘,民女是玉琉的小妹妹,名唤花穗,也是太清宫掌门元春子的女儿。”
“玉琉因着自己糊涂,犯了规矩,给关起来思过了,”诗语跟太后笑吟吟的说道。
“思过?”太后显然跟玉琉是熟识的,皱眉道:“那玉琉素来是聪明伶俐的。举止也十分得体,何至于居然要去思过?”
“还是因着甚么私事,姐妹相争,玉琉落败了。”诗语笑道:“可见花穗比玉琉是有本事的,今次的事情,太后娘娘便只管放心罢,花穗准定妥妥帖帖的。将妖物降服了。”
“是么……”太后倒像是来了兴趣:“怎地,你们两姐妹是为着什么事情闹腾成这样?”
若说是投敌三王爷,八成整个太清宫都要跟着株连了罢?
“不瞒太后娘娘……”我答道:“事情原本也不怪玉琉姐姐的,前一阵子。误会了花穗占了本该是姐姐的东西,对花穗有些个生气,甚么打紧的也没有,可是偏偏教父亲知道了,怪姐姐不让着妹妹,这才教姐姐思过的,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提起这个来,花穗心里可都愧得慌。”
“误会?”太后道:“姐妹之间,血浓于水。能有甚么误会?”
诗语想说话,我忙抢过了话头子,道:“可不是么!能有什么误会!花穗可也盼着,哪一日教父亲消气了,尽快教姐姐出来,话说开了也好的,关了姐姐一日,花穗乃是心痛一日。恨不得以身相代。”
说着,眼圈子用力憋着,微微有些个泛了红:“也盼着姐姐快快理清楚了误会,一奶同胞的姐妹,甚么占不占的,姐姐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姐姐的,可惜姐姐不信。”
“你这孩子倒是个懂事的,”太后怃然道:“姐妹相争……倒是教哀家想起了许多的陈年旧事。”
诗语本想着在太后面前给我说些个刻薄话,不想给我抢在前面装了可怜,颇有些个气恼,便一时冲动,说道:“果然太后娘娘也是希望姐妹血浓于水,想也是,本便是花穗有些个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一个庶女怎么能跟嫡女讨要了公平去呢?玉琉多要一点子,本也不算甚么的,太后既然也知道这个花穗现下里与世无争,诗语请一个恩典,恳请太后下个令,教玉琉出来,重新帮着太后与诗语一道与太后祈福,如何?”
嘿嘿嘿,我心底暗暗一笑,甚么不好说,你要说嫡庶,现如今的皇上,可不也是庶出的么!
果然,太后脸色微微有些个不自在,道:“哀家倒不觉得,嫡庶之间,非要分一个清楚明白,嫡出庶出,也都是同样的血脉,甚么叫公平,甚么叫不公平?”
诗语一听,这才回过了味儿来,忙行礼道:“太后娘娘恕罪,诗语一时失言,并无旁的意思。”
“罢了,”太后道:“今日哀家乏的很,什么也不想多说,子夜的事情,你们自己子夜看着办吧。”
“是……”我忙跟诗语应下了,望着太后去小憩了。
诗语瞪了我一眼,我装傻只是憨笑。这个诗语的性子倒像是直爽的很,便是为难人,好像也不似玉琉那般绵里藏针,说不好听了,颇有些个莽撞,也不知怎地倒是跟玉琉那心思缜密的如此交好。
诗语见我憨笑,更有些不乐之色,甩了袖子也不理睬我。
我倒是乐得清静,往窗户外一看,果然远远的,看见一个高高的流水飞檐,上空灰扑扑的,像是死气沉沉,约略,那便是不吉利的那个冷宫罢。
入夜时分,外面虫鸣不绝,几个宫女用团扇扑了闯进来的飞虫,安排好了就寝的东西,伺候太后睡下了,又与我们叮嘱了几句皇宫里面的规矩,便自退到了外间去了。
我和诗语两个人垂手侍立在两侧,太后躺在一个雕丹凤朝阳配花开富贵的楠木大床上,垂着长长的金丝绣线帘幕。帘幕随着窗子里透过来的夜风微微有些起伏,月光淡淡的映在帐子上,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太后的面目,教人有些个看不分明。
我四下里看了看,但见这寝宫之中,却是透着点阴气,不消说,皇宫大内,风水是一等一的好,绝对不会招来邪气,加上天子之气镇守,妖鬼一般自行进不来,除非,是有人招了来的。
“当……”水漏清脆脆的滴下了几滴水声出来,该快到了子夜时分了。
太后微微的发出了沉沉的鼻息。
我轻声道:“诗语师姐,想必,虽然你尽量将那个东西说成了是缢鬼,可是那个妖鬼不是缢鬼这样简单的角色吧?”
诗语微微一愣,低声回答道:“你这话是个甚么意思?”
“长长的舌头,缢鬼自然是有的,不过嘛,”我低声答道:“花穗猜测着,这一次作祟的,不是缢鬼,乃是‘啖’罢?”
诗语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笑了:“花穗,怎地连大师哥和二师哥都不曾听出来的,你倒是听出来了?”
我答道:“好说,好说,诗语师姐这样的聪明人,若是当真只碰上那么简单的角色,一定是会将那个东西赶紧收伏了,与太后邀功请赏岂不是更好,何至于今日且将高帽子给我戴上了,捉到妖鬼,还要留着给我来抢风头,所以,有长长舌头,又不是缢鬼,一个人又不好招架的,只剩下‘啖’了。”
“难怪,你能将玉琉整治成了那个样子,”诗语望着我,道:“是棋逢对手,棋差一招罢。”
“过奖了,”我低声道:“不过那‘啖’并不好对付,还是自求多福的好,今日弄不好,可就如同诗语姐姐所愿,折在了‘啖’手上了。”
“‘啖’本来并没有那么难对付。”诗语低低一笑:“难对付的在别处。”
我答道:“我知道,‘啖’,应该不在什么旁的地方,在太后的肚腹之上罢?”
诗语望着我的颜色,越发的复杂了,嘴角一牵,道:“好吧,你猜出来就猜出来,既如此,你就提前想法子,收拾这个烂摊子好啦。”
“啖”是一种专门寄居人身上的妖物,却与“凭”不同。“凭”没有实体,一旦寄生人体,人便要给“凭”控制住,而“啖”,只宿在人肚腹之中,并不会影响宿主的精神。
“啖”妖如其名,生就一张血盆大口,生平最喜吞噬,寄宿人身,能以人肚脐为口,说话,吞噬,皆由此入。听过不少的传说,相熟之人坐在一起,有人说自己胃口不适,教熟人摸一摸,结果衣服撩开,乃是一张血盆大口,能将人整个吞噬下去而不留痕迹,衣服垂下,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可是这种妖鬼,只出现在市井之中,且灵气并没有“凭”那样厉害,却不知怎地,居然进入了宫廷之中去了,也着实教人纳罕。不过,这倒是后话,既然附着在了太后身上,怎生干干净净的拔出了,不伤到了太后,可就不容易了。
找我过来,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这样扎手的刺球,看看怎么团。
“饿了……”一个声音果然响了起来,沙哑阴森,是一种从来不曾听说过的,粘腻腻的声音,与此同时,太后身上的被子隆了起来,里面像是翻滚着一团东西,才将被子顶起来的。
这么想来,那宫人们,只怕早也知道妖物是蛰伏在太后身上的了,只不过,借来几个胆子,怕也不敢跟太后说罢?甚么太后午睡不小心听到的,才像是故意看太后假寐,“泄露”给太后听的。
这个年月,不是人精的,只怕活不长。
诗语望着我,我望着太后身上的那个被子。
“饿啊……饿啊……”那个黏糊糊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好,今日,来了俩。”
只见太后肚腹上的被子越来越高,终于,那一床锦被给掀开了,里面蛇一般的盘踞着一条长长的,宛如红绸一般的舌头。
舌头从太后的肚脐之中延伸出来,柔软的扭动着,满屋子里面,都是一股浓郁的腥味儿。
是血的味道。
诗语皱了眉头。
“唔……”也不知那个舌头是如何发出来的声音:“怎么样,一个变成俩,正赶上,与我吃些个点心来……”
话音未落,那舌头如同早蓄势待发的毒蛇一般,猛地冲着我和诗语扑了过来。
我一错身,念动了定字真言,随手将定身符咒洒出去,那个舌头十分灵活,扭来扭去便躲闪了过去,冲着我的腰就过来,想来是想跟巨蟒一般,且将人拦腰卷上,骨骼碎裂之后瘫软一片,才好下口,免得挣扎了。
我往后一闪,弯腰躲过去,诗语则早藏在了柜子后面,大概是想看着我单打独斗。
既如此,也没了法子,我信手掏出了“小江菱百发百中”朱砂包,弹指一挥,且将那朱砂包砸在了那舌头上面。
朱砂包瞬间就将那舌头烫了一个窟窿,舌头发出了“滋滋……”被烧灼一般的响声。
与此同时,沉睡正酣的太后也像是受到了剧烈的痛苦一般,呻吟了一声。
这附身的怪物受到了甚么伤害,宿主也会受到同样的痛苦。呆讽坑圾。
诗语见我居然敢出手伤那‘啖’,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说道:“你疯了么!伤了它,太后怎么办?”
我答道:“横竖是个烂摊子,事情做完了再收拾不迟!”
“唔……”舌头吃痛,疯狂的扭动了起来:“你胆子倒是不小……”
“失礼了,”我掏出朱砂包夹在了指头上,笑道:“诗语姐姐不想出手,事情就交给花穗来办罢!”
诗语一咬牙,道:“你倒是个不怕死的……”说着,也便念动咒文,烧了一张符纸,只见几个五色透明的小人儿升腾而起。原来是青桐宫最出名的五鬼替身之术。
那诗语恨恨的瞪了我一眼,引着其中的一个小人儿便往舌头上扑,打算趁着那舌头卷上了小人儿,再用旁的法术将那舌头封起来。
我忙道:“诗语师姐,这未免,有些个治标不治本……封印一时无事,可是改变不了太后给妖鬼附身的事实吧?”
“不这样,你要如何?”诗语怒道:“现在将这个‘啖’砍杀?那太后也会当场殒命!”
所以说,寄宿人身的妖物便是这般的麻烦,什么事情,也都要与宿主休戚与共,不仅寻了身体,更寻了盾牌来。
“黄口小儿,这点子招数,还想要拿来骗我么?”
不想一分神,只见那‘啖’的舌头一扭,居然不曾上了那五鬼小人儿的当,冲着诗语便卷了过去,诗语躲避不及,居然一下子给那‘啖’的舌头卷上了。
诗语自然吃了一吓,身上的符咒也没法子使用,只得干瞪眼白着急,我趁着这个机会,钻进了太后的帘幕之中,念动咒文,用力往外一推,那‘啖’却答道:“小儿,你若动手,势必将太后一道害死,到时候,不光是你,你身边所有有关系的,大约也都要给你牵连了,甚么太清宫青桐宫,统统要给株连九族!”
我笑道:“不想,您知道的倒是不少……”可是手中却暗自使劲儿,且按在了太后的肚腹之上,念动“不动明王咒”,积蓄了满手的灵力,想将这妖异自太后肚腹上面用尽了力气,完完整整的推出来,唯独这样,才能干净拔除。
“没有这样简单!”那‘啖’粘腻腻的答道:“你忘了这个小儿了……”
说着暗自使劲儿,只见诗语白皙的面色,已经给勒的紫涨了起来,口中还道:“你莫要管我,趁着这会子,将这厮拔除了!”
我心念一动,扯下了一截子金丝线的帘幕,往那舌头上系了一个活扣,一头拉在手里,一头踩在了脚下,狠狠一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