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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可是起了?”
致远堂正房外,大寒听见了响动,在门边轻声问。
“嗯,进来吧。”牟氏慢慢应了一句,从雕花大床上坐起,自己撩开满绣了多子多福图案的帐子,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已经鱼贯进来,捧盆绞巾为牟氏净面漱口,又有一个快手快脚地整理床铺归置物件,等牟氏坐到梳妆台前,房间内一切都井井有条了。
牟氏一一问过东厢和西厢的三郎和七娘晚上睡得不错,又问过前院里丞公老爷早早离府上朝去了,这才点了头,表情缓和下来。平嬷嬷带着笑从外面进来,对牟氏今日的装扮称赞了两句,才道:“太太,九娘子一早就来了这边,说是求太太为她那个奶娘辛嬷嬷请个良医呢。真是奇也怪了,昨日我看那辛嬷嬷好端端的呢,怎么今日一来就说病重了……”平嬷嬷凑近了牟氏耳边,悄声道:“怕不是被红姨娘,打的呢……”
牟氏盯着妆台上格外清晰的水晶镜,唇边露出一丝儿笑意:“哦?”
平嬷嬷早前就是牟氏的陪嫁丫鬟出身,后来嫁了府中管事,便接着作了牟氏的管事嬷嬷,最是会揣摩牟氏心思。
平嬷嬷察言观色,早知道牟氏的意思,笑容里就带上了些鄙弃:“九娘子也太不晓事了些,我们丞公府可是有规矩的人家,下人们都知晓太太最看不得家事靡费的。便是姨娘和小娘子们,平日里也不该随意呼着喊着要请良医呢,丁点儿大的事就要大费周章的,要是人人都学着这般作,那还要得?”
满屋子丫鬟都不敢说话,捧着衣物的大寒欲言又止,被小雪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便也没有开口。
牟氏轻轻“嗯”了一声,挥挥手:“把她打发回去。我今个儿还得见外客呢,诸事繁忙,哪来的空闲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九娘子,你无端端跑到这边来作甚么哟,太太可是说了,我们丞公府满府下人,从来都没有一个敢仗着主人的宠爱胡乱作的,大费周章地延请良医,不是丞公府的主人又如何当得起。按老身说的,九娘子还是快快回去吧,胡搅蛮缠,太太是要不高兴的。”一身暗青色绸褙子的平嬷嬷拢着手站在台阶上,满面带笑说着。
华苓站在中庭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安安静静地抬头看去。致远堂建在至少三尺高的台子上,以至于从正房往出到中庭,建了五级的台阶,她要仰高了头才能看到平嬷嬷的脸。她笑笑,上前两步,朝平嬷嬷深深施礼,堆出甜甜的笑容,软声央求:“平嬷嬷,平嬷嬷,小九知道你是大好人。辛嬷嬷抚养小九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九看着她忽然重病,心里极不好受。”
她小步跑上去,把一个小小的绸布包塞到平嬷嬷手里,睁大了黑亮黑亮的双眸,央求道:“平嬷嬷,小九求你了,就帮小九一个小忙好不好?平嬷嬷在太太跟前是极说得上话的,求平嬷嬷可怜可怜小九,就帮小九说一两句话吧,好不好?平嬷嬷,平嬷嬷,小九求你了……”
这小人儿也就三尺高,穿一身洗旧了的浅蓝色小襦裙,披头散发的,比平嬷嬷自己家的小孙女儿还落魄些。但这一张小脸蛋儿白白嫩嫩的,眼睛像两颗黑水晶汪在清泉里,满脸恳求,很是可爱可怜。
这没娘的孩子,就是格外可怜些。
平嬷嬷也不其然有些可怜华苓,犹豫了片刻,摸摸那小绸布包硬硬的,于是道:“既然九娘子这般恳切,老身便试着在太太跟前说上两句罢,要是不成,也别怪我。”
“多谢平嬷嬷,小九以后也必定念平嬷嬷的情。”华苓漾出感激的笑,再次深深施礼。
平嬷嬷转进牟氏所在的内间之前,飞快地打开那小绸包看了一眼,见是几枚银打的小耳钉,撇撇嘴,塞进袖袋,然后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牟氏跟前:“太太,我看着那九娘子还不肯走呢,也不知她一个小小的孩童,哪来这般大的气性。太太,依我看,随意遣个小子去请个良医回来却也不费什么事,这府外两条街外,不就有一个小医馆么,请来与那辛氏看上一看,也能叫人感念太太慈恩呢。”
丫鬟们极快地交换了个眼色,那个医馆的坐堂医,不是因为治死人而出了名的么,附近人家谁不知晓?太太眼见着哪里有一丁点儿答应九娘子请求的意思,上回九娘子生病,那辛嬷嬷来求到第二日,才允了她遣人去请良医的请求……
牟氏似听非听,亲手从镶金嵌玉枣木梳妆盒中挑了一支金菊点翠折枝发簪,慢慢对着镜插入高髻中。虽然年龄已经上了四十,保养得当又长得富态的缘故,牟氏看起来还是颇为雍容的,梳起高髻,簪这样华贵的头面是刚刚好。
“太太……”平嬷嬷的腰弯的更低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
“平春你是又收了什么?”牟氏眼尾一扫,平嬷嬷虽然笑得不太好看,却自觉地奉出了华苓塞给她的那小绸布包,几枚银耳钉躺在上面。
丫鬟们中传出了几声轻笑。
“收着吧。”牟氏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自己的妆容上。
平嬷嬷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悄悄退出去了。
“九娘子你请回吧。”平嬷嬷板着脸,把绸布包塞回华苓手上,将她推出了致远堂。
华苓捏着绸布包,垂眸在致远堂大门外站了半晌,默默往回走。
丞公府的房舍都是用烧制的青砖和琉璃瓦建的,房檐高高挑起,檐角是烧制得极精致的吞风吸雷兽样式,那怪模怪样的怪兽总是朝天张着大嘴。
华苓慢慢转过一重又一重回廊,这座占地广大的丞公府必定出自巨匠之手,就算是一座安排在角落里的小假山,用的也是精心挑选的太湖石,又精心引来泉水潺潺,从湖石顶上倾泻而下,碎玉飞溅,左右攀爬繁密的青萝,花木掩映。就好象盛夏行走在清幽山间,忽然遭遇一股活泼泼的清泉水,那等心旷神怡处,难以描述。
华苓只在回廊的雕花栏杆边停顿了片刻,清幽幽的眸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迈动脚步。辛嬷嬷还在等着她呢,要是知道她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必定怕得很。
后边匆匆撵上来一个身姿纤秀的丫鬟,却是大寒。
“九娘子,可算见到你了。”大寒左右看看,这段回廊上并没有人,她弯下腰,将一个不起眼的棉布包塞到华苓手上,悄声叮嘱:“九娘子,这是治外伤的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的,你悄悄的拿回去,给辛嬷嬷涂在被打的地方吧,涂了用力搓到发热,药力散开,十来日就能好了。只是脸上不太好用,用了怕是要破相。”
华苓一双黑琉璃样的眸子骤然发亮,紧紧握着棉布包朝大寒鞠躬半拜:“大寒姐姐,小九多谢你。”
“不必谢,”大寒连连摇手,小声道:“九娘子和辛嬷嬷日子不好过,这府里谁不知道?只是太太不管这些事,红姨娘那个性子……”她咽下了几个字没说,半蹲下身轻轻给华苓梳理了下披散的头发:“九娘子快回去吧,府里太大了,人口也杂乱,要是走迷了路就不好了。”
“小九把路都记着呢,大寒姐姐不用担心。多谢大寒姐姐。”华苓甜甜一笑,在大寒的目送下转身跑了。
*
“爹爹——!爹——爹——!”
天色近晚,谢丞公身穿紫色的四凤朝服方进后院的垂花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脚步不稳,才跑了几步就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谢丞公定睛一看,不是昨日才见过的小女儿九娘,还有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扑在地上,早擦蹭得一张白嫩小脸脏兮兮的,许是摔得疼了,早放声大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泼洒,可怜之极。
“小九这是怎的了?你奶娘呢,怎地教你一个人跑出来了,要是走失了如何是好?”谢丞公亲弯腰把小女儿扶起来,看她一身脏兮兮的竟然是无人照看的情况,语气不由就严厉了几分。
“呜呜……呜哇……红姨娘打辛嬷嬷……打小九……呜哇……背上疼……爹爹不疼小九……不疼小九……爹爹——!……”华苓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声简直是震天动地的大。
谢丞公身后的大掌事谢贵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就这么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难为她能从榴园直摸到致远堂前来,也不知在这里等了丞公多久。丞公府红姨娘的名声,满府下人谁不知晓,苛待下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手伸的是不是也太长了些……
从小女儿的话里就得到了不少信息,谢丞公的脸色阴沉了许多,掏出个帕子给小女儿擦去满脸狼藉,和声哄道:“爹爹怎么会不疼小九,莫哭了,爹爹定会为小九主持公道。莫哭了,爹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