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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木书案上摆着南玉制的文房四宝,雕花窗隔上镶嵌着小块小块的彩色玻璃,书房里光线很明亮,窗外植了一大片青竹,偶有轻风吹过便是一阵沙沙清响。从书房另一边的窗望出去,直接就是一片青荷澹澹的湖面,盛夏里带着荷香和水汽的风拂入房间里,酷热顿消。
风景好,饮食好,碍眼的人也都消失了,日子好像在眨眼间就顺利起来了。
从五月里谢丞公发作红姨娘那一回之后,主母牟氏动作非常迅速地修葺了建在大花园里的几处小院子,将家里的八个姑娘一口气全挪了地儿,连她的掌中明珠七娘也没有留在身边,同时将最小的七八.九都提前送进了芍园开蒙。
丞公府的后院花园景色之美,在金陵城里也是十分出名的,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别邸,设计精巧绝伦。当家主母每年都会办几回花宴,虽然丞公府坐落于城东郊,也回回宾客盈门。
华苓对大花园早就十分向往,趁着换园子的机会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相比起她曾见过的后世建筑,这座全由人力堆砌而成的花园是很受局限的,它的建筑最高只到二层,没有称得上便利的排水系统,也没有便利的能源可供照明和驱动各种家居电器。
但这座园子确实很美,所有的建筑物料都取材于自然之中,也融于自然之中,它就像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美人。处处花木扶苏,高高挑起、弧度优雅的宽檐让青砖筑起的亭台楼阁显得很轻巧,连接各处的曲廊精巧轻盈,将园子温柔的劈成无数小块。
清凉湖就是华苓选择竹园作为居所的最大原因,好几个院子都建在湖边不远处,但只有竹园因为地势高,从正房的窗户往外看,就能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挑了竹园还有个她没想到的好处,姐姐们这下都认为小九是特别温和谦让的好妹妹,一个个见到她的时候连笑容都会多上几分。
她乐滋滋的托腮欣赏着风吹荷动,再次暗赞自己的独具慧眼。
竹林更远处,隐隐约约是另一片覆了深色琉璃瓦的建筑,那是七娘住的茶园所在,整座小院被大片盛放的各色茶花簇拥着,无疑比竹园要更符合少女的心思些。
建在花园里的这些院子比榴园、樱园要小了一半,给小娘子们带着自己的仆妇居住倒是恰恰好。
挑选院子时,看到七娘首先就选了茶园,其他的姐妹们个个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虽然各个园子都修在景色极好的地方,但全是花的地头就只有这么一处,要是住在茶园,那每日里随便想要多少鲜花饰鬓都有了。结果七娘是嫡女,可着她先挑是必然的。
华苓一想起那情景就想笑,小姑娘嘛,首先必然都是爱美的。
姐妹们选的多是遍植桃、梨、梅等花树的园子,居然只有她一个选了与竹林为伴,谢丞公知晓后还问:“小九可是挑无可挑了?”毕竟小女儿曾有过被欺负的历史,谢丞公对华苓总是会多关顾几分。知道华苓真正是自己选的地头之后,谢丞公看着她笑叹了一句:“小九颇得竹林贤士之趣。”
华苓微微笑。
“九娘子,墨快干啦。”小丫鬟金箩着急地提醒华苓。
“哦,知道了。”华苓把视线从窗外的竹林收回来,继续伏案写她歪歪扭扭的毛笔描红大字。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纸是上好的宣纸,连手上的笔杆都是玉制的,只是写出来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华苓想起授书艺的祝教授对八娘的字大加赞赏的样子,纵然她性子很淡定,也禁不住有了那么点儿纠结。
七娘、八娘和她是同时进的芍园开蒙,但是一个月下来,就数她写的字最难看。爹爹说了,字是文人雅士的脸,练不好的话,不必出门见人——于是在检查了七八.九的功课之后,居然令她每日都要加写十张大字,直到进度赶上姐妹们为止。
被逼着做功课是世界上最让人深恶痛绝的事!
华苓耷拉着眼皮,金箩一看就知道华苓又进入了厌学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九娘子,婢子前日向九娘子学的几个大字都记熟了呢!九娘子再教婢子一些字好不好?”
华苓懒懒地用眼角瞥金箩一眼,这小丫鬟的表情分外殷切,看起来对学字很期待似的。要是个普通小孩子,被这么一怂恿,学习的劲头大概就呼呼地起来了,奈何她就是不一样些,这种小把戏她一眼就能看穿……
叹了口气,华苓也不忍心拒绝金箩的好意,随手抽出案边玉虎镇纸压着的一叠习字纸:“来吧,今天我要一口气教你五十个字,好好学啊,明天我要检查的,要是忘了就要打手心。而且,忘了几个字,就得打几下。”华苓笑眯眯地歪头看金箩。
金箩一下子就慌了,立刻摇手说:“九娘子,婢子不行的,婢子脑子慢,一日哪里记得住五十个字!只有九娘子才这样的聪慧!”进学一个月,九娘子几天的功夫就学会了百家姓上的所有字,把前面几位娘子远远抛在了后面。虽然九娘子没有声张,只有竹园里的丫鬟们知道一些,也足够丫鬟们为自己的主人骄傲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丫鬟出现在书房门边,却是金瓯,谢丞公亲自送给华苓的两个丫鬟之一。
金瓯一看华苓和金箩的样子就知道在发生什么,柔柔一笑给华苓施了个礼:“九娘子,太太那边来了话呢,午后的琴艺和女工课都暂且停了,请众小娘子都去主院,太太要为小娘子们挑选布料、裁制新衣,还要打制新头面,这些在仲秋节前都要赶出来呢。”
“知道了。”华苓点头。
金瓯又道:“九娘子,婢子和金瓶给九娘子制了一双新鞋,九娘子待闲了便来试试合脚不合。”看着华苓眼前一亮,颇有想要扔下手上的笔先玩一会儿的意思,立刻又笑道:“九娘子不可顽皮。丞公叮嘱了婢子,每日都要看着九娘子将该做的功课做完,如果九娘子偷懒,丞公下回便要令九娘子多写二十张了呢。”
“好吧,我知道了嘛,这就写。”华苓耷拉着小眉头,乖乖地坐在高椅上,收束心神,专心习字。
金箩侍立在书案旁,看着小主人板起嫩呼呼的一张小脸蛋专心写字的样子,抿唇偷偷地笑。
金瓯看着小主人乖了,便毫无烟火气地福了一福,以眼神示意伺候笔墨的金箩不可懈怠,然后轻悄悄离开了书房。
也不知丞公是怎么调.教的,虽然才十五六岁,金瓯和金瓶处事却很沉稳,进退有度,一外一内将华苓的生活打理得妥妥贴贴,完全是专业管家的风范。不说没有再出现过下人拿乔,令她被迫日日食清粥的事,现在她就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都会得到一阵嘘寒问暖,近身的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连带辛嬷嬷会将小主人身上发生的大小事都拎出来讨论一遍,生怕疏忽了哪里。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毕竟只有五岁,父亲派来金瓯和金瓶除了贴身照顾她之外,也有管束她,不令女儿养成劣习的考虑,所以金瓯和金瓶一看到她偷懒之类不好的举动,必是毫不留情指出的,就连辛嬷嬷也被两人约束了起来,更不要说华苓自己挑的金箩、金钏、金坠、金梳四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鬟了,早被金瓯和金瓶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至于来头甚大的丫鬟初一,早被请离竹园了。
午后,华苓带着金钏到了致远堂,姐姐们早在牟氏下首坐了满满两排,轻声笑语地传看着各色衣裙和首饰的图册,地下放着几箱子色泽鲜艳的上好绢绸,很是热闹。牟氏跟前还有几位面生的管事嬷嬷,原来是金陵城中锦绣坊和金月堂派来的管事嬷嬷,带着样料和图册上来给丞公府小娘子们挑选的。
这些管事嬷嬷的笑容满得都快滴下来了,真是一笔大生意啊!丞公府小娘子这么多,主母又大方,预备给每位小娘子都打个四五套的头面,做上四五身的新鲜襦裙袄裙,这笔生意做下来后,经手嬷嬷们得的分红就能顶得上半年的收入了。
华苓安安静静地走进去,朝牟氏和姐姐们问了安,就一个人坐到最下首,也没有人理会她。
二娘华苇和五娘华芬都是兰姨娘的女儿,感情自然很好,带着三娘一堆嘀嘀咕咕,才六岁的六娘华芳是她们的小尾巴。四娘和八娘也是一个妈生的,还颇有些自傲的意思,独在一处说话。
七娘打扮得跟年画娃娃差不多,一身红绸镶浅黄边的袄裙,梳着双丫髻儿,颈上挂着串晶莹华美的金璎珞,依偎在牟氏身边,谁也不睬。她戴着的金璎珞真漂亮得很,金珠、玛瑙、串玉牌,色泽柔和光润,做工非常精致,怕是世上未必有第二件。
华苓注意到一屋子姐姐们都会时不时往七娘的璎珞串儿看一眼,眼神儿里都是羡慕。被丞公敲打过了之后,牟氏对庶女们大方了很多,三个月里就给集体做了两回新衣首饰了,但这个等级的贵重饰物,自然是不可能落到庶女手上的。
华苓忽然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论哪个朝代,不论身家身价如何,女性总是更多地把视线投注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面呢,多带少带一件两件首饰,不还要吃喝拉撒?明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看到华苓坐在那里就没有人理睬,七娘看了她一阵,忽然就跑了过来,一拉华苓的手,很干脆地说:“你过来。”
命令式的语气是七娘的标志,这个小姐姐似乎从来就不会用商量式的语气说话。把华苓拉到炕边,七娘拉过来一本首饰的图册,摊开给她翻。
“谢谢七姐姐。”华苓眨眨眼,也没问别的,干干脆脆地趴在炕边,翻阅起来。
金月堂派来的陈嬷嬷是个格外伶俐的,看着华苓翻册子,笑容满面的就在旁边轻声介绍里面的首饰图样,样样都被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华苓也不去管她说什么,津津有味跟翻小人书似的把册子看了,完了把册子阖上,给了七娘一个甜甜的露齿笑容:“七姐姐,都很好看呢。”
七娘点着朱砂点儿的小眉头一皱,奶声奶气说:“挑喜欢的。”
牟氏眼神动了动,想说傻闺女哦,这一本册子是专为她准备的,无论是样式、做工还是分量,都比庶女们手上的好上几成。嫡庶有别,嫡女用的东西怎能和庶女一样?恨在人多口杂,牟氏一时间也没法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看华苓的眼神儿就有那么点不好看了。
华苓一眼就知道牟氏的意思,暗笑了一下摆手道:“七姐姐,这是太太为你准备的,我跟其他姐姐们挑就好了。”真真是懂事得让牟氏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脸色也很自然地缓和了下来。
七娘却很坚持:“小九也挑。”她也发现了这里能做主的还是牟氏,于是仰头去看自己的亲妈,一张小脸蛋上全是认真的坚持。眉心的朱砂点儿衬得她可爱极了。
牟氏简直没有办法,勉强打算着随意给庶女打两样好的算了,外来的嬷嬷们哪个不是人精,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回去又是一份谈资啊。
华苓却已经跑到了姐姐们身边,要过来一份首饰图册,笑眯眯地拉着七娘说:“我要这里的,也很好看。七姐姐来帮我挑。”
牟氏也忍不住笑着赞了华苓一句:“小九真是乖巧伶俐。”
华苓笑眯眯。
七娘皱了皱脸,横着看两眼这本明显档次低些的样册,下巴抬得高高地说:“小九真笨。”但还是靠过来和华苓一起翻看,一脸嫌弃地指出了其中比较好看的那些。
华苓笑得很开心,七姐姐是真的可爱啊。
八位小娘子要制新衣、打首饰可不是轻省活计,牟氏连同两家店铺派来的管事嬷嬷忙乱了整个下午,才把小娘子们的衣裙首饰都定了下来,令两家店连日赶工,如今离仲秋节还有两旬日,务必要在节前赶出来。
仲秋月圆,阖家团圆,是丹朝人特别重视的节日,凡是有余力的人家,仲秋前后总是要给小辈们制新衣新饰的,重重的新饰意味着重重的福气,能护着小孩子们安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