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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娘悄悄把华苓拉到一边。
“八娘?”华苓很疑惑,她完全不觉得八娘能找到有营养的话来跟她说。
八娘竖起个食指,左右看看,小声道:“小九你要小心点呀。”
华苓定睛看了她片刻,唇角微勾:“小心什么?”
“你没有发现最近七娘总是来找你吗?”八娘一跺脚,扶着华苓的手臂,告诉她:“你忘了她以前对你总是连眼角都不看一眼的了?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太太对她呀,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八娘凑在华苓耳边小声道:“你可能不晓得,上回呀,有个叫轻云的婢子,只是给七娘喂汤的时候洒了一点点,把七娘的手指烫出了个针尖儿大的红印儿,太太就大发雷霆,转头就把她杖毙了!”
华苓很配合地吓得瞪大了眼,倒抽半口气:“太太好凶……”她又露出一点羡慕的神色:“若是小九也能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就好了……”
“嗳——!谁不想呀,如果我们生来就是嫡女儿,那到哪里都没有人敢对我们不敬!漂亮的衣饰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是我们不是——”八娘紧紧抓住华苓的手,对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们不是呀!太太看我们,也就跟看轻云一样,小九如果跟小七靠得太近了,小七哪天跌个跟头儿,太太都能把我们吃了!”
华苓瞪着八娘,说不出话。
八娘叹了口气,拉着华苓的手,低落地说:“小七的脾气一直都是很古怪的,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小九,八姐姐劝你还是离她远点儿的好,不然,要是什么时候太太要发作人,发作到你身上的话,八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都是太太看不上的姨娘生的女儿,要是不互相帮着的话,这日子该怎么过……”
“总之小九你不能再这般没心没肺的了,要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才好,我们当庶女儿的,要是不努力争取着点儿,在这府里面呀,那还有容身之处呀!”
八娘小心地从袖里抽出一张边角绣了蝶恋花的丝帕塞到华苓手里:“小九拿着吧,这是四姐姐专门绣给你的帕子,她说了,小九没有姨娘也没有姐姐,过得很苦呢,连能给小九绣小物件儿的人都没有。竹园那边连个会开花的树都没有,小九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枯燥吧?四姐姐说了,小九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找她玩,她可以帮小九补功课哦——悄悄告诉你,我的功课呀,还没开蒙的时候都是四姐姐提前教了我,所以我现在学得比七娘都好呢!”
“好啦,我不和你说了,小九你很聪明,我知道你都听懂了。这些话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只和你说!”八娘听到四娘叫她,遂不再和华苓推心置腹,匆匆跑了。
华苓靠在廊边,低头看看制得特别精致的丝帕,实在想不明白——她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
八娘远远看了华苓一眼,发现她伏在廊柱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和四娘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人遇到知音的时候真正是可以陶陶然连时间都忘记的,谢华苇和王霏就是如此,一谈起琴事来就没完没了,你奏我评,我弹你说,越聊感情越好。
王雾并不怎么爱琴,却又不愿意离开姐姐身边太远,便在谢四娘的提议下玩起了双陆,谢四娘似乎又找到了生活的斗志一般,卯足了劲儿陪着玩,毕竟是个会说话的,没多久,看起来也就和王雾好得跟亲姐妹一般了。连带着八娘一起,这两个完全把三五六说话的空间挤没了。
华苓听曲子听厌了就看她们,越看越觉得心里难受。
谢三娘原就是个言拙的,五六又小,于是就显得谢四娘特别出挑。王雾也还小,活泼爱玩,照这样下去,等王雾回家之后,能想起来的谢家女孩大概就只有谢四娘一个了,而且记起来的时候印象会很不错,热情、会说话、会玩,诸如此类。
这是,图个什么啊?怎么说都是有着一半相同血脉的亲亲姐妹,也不是指望她能像同胞的兄弟姐妹一般冷了热了都想着对方,只是在客人面前互相照顾着些,都做不到。
这真的是姐妹吗?
这样小的时候,为了争夺一个朋友的注意力就能完全将姐妹撇到身后,那么,长大了,当谢四娘要面对更多的生活矛盾、更多的利益争端——她会将家族、亲人的存亡放在自己欲得的那份利益之前?
华苓忽然觉得有点儿冷。
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华苓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丞公府里,她常常看得到的母亲就有五个,牟氏,车陈兰红四个姨娘。她们各自生育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都在自己身边。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孩子生来是白纸,父母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看府里这一群孩子的表现,也就等于看到了他们身后父母的模样。
华苓见过兰姨娘几次,那是个从不多言的女人,年华已经老去,但眼里闪烁着安宁,那让她看起来颇为可亲。她的女儿二娘和五娘平日里也颇为安静,从来不与人争什么,但是心里是有着一套自己的原则的,不该让的不会让,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会过得不错。
车姨娘么,是个为了躲避麻烦可以数日闭门不出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三娘倒不像是懦弱,但平素不论有事没事,都不会往人跟前凑。
红姨娘么,当初对辛嬷嬷的那一顿暴打已经让华苓彻底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本质,欺软怕硬,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却又极其会见风转舵,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将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忠心老仆随意放弃。
华苓甚至想象得到她平日里会教儿女什么:“你那些个姐姐妹妹都是没本事的,平日里跟鹌鹑似的,不必理会她们!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抓在手里的实惠最重要!凡事都得往出挑了做,老爷那般忙,太太守得那般紧,你们姐妹不紧着往老爷面前靠些,多说些话,老爷有好事的时候哪里想得起你们来!怕是死得尸骨都白了还没发现呢!”
真怨不得四娘和八娘是这个样子……华苓想到了小小的四郎,如今还是一团稚气,再这样下去,变成又一个四娘也很正常。
陈姨娘么,从头到尾都是普普通通的,生的二郎和六娘也是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好说。
还有牟氏。华苓对牟氏的感觉比较复杂,这个女人算不上坏,她是对看在眼里的人好,不在眼里的人就连半点心思都不花。
她曾养了大郎六年,大郎虽然是庶生子,但现在已经长成了绝对出色的少年郎,做事堂堂正正,不争不抢不妒不嫉,聪敏勤奋好学,爱护弟妹,华苓确信,如果没有人生早期那六年里牟氏教养的打底,大郎如今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但牟氏依然是女人,有雌性最明显的缺点,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之后,就半推半就地放弃了大郎,转而将一腔的母爱倾注到三郎和七娘身上。只是都说慈母败儿,这样养下来,三郎想要成才,怕是难了。
最后是谢丞公。这个父亲无疑是极其出色的男人,论在朝堂上的成就,论在家族中的贡献,他毫无疑问是顶顶尖的。就算是为人父亲,他也在尽量做到公平——芍园里诸位讲课的教授都是十分出色的人物,愿意数年如一日地在丞公府中教导小娘子,丞公绝对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影响力。
儿女众多,他也不可能像后世的父亲那般对人人都呵护备至,但他至少做到了让每一个孩子都吃饱穿暖,能受很好的,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全方位的教育。
——钱财名声都有可能在某天离人而去,但知识不会。凭这一点,谢丞公就算得上是个好爹。
而且谢丞公一直强硬地要求儿女必须和睦相处,这是他对家庭的态度,他就像这个府邸中的定海神针。大郎没有因为被嫡母放弃而性格大变,生母过分懦弱的三娘只是性格安静了些,如果没有丞公的一碗水端平,他们怎么可能有依然宜人的性情。
一直到这里,华苓才觉得冰凉的心略略好了起来,这个世界还不是太坏,她的日子也不是太坏的。
总之,等长大了,就找一个和爹爹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吧。
作了个重要的决定,华苓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一盘糕点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七娘在旁边看着她,一脸严肃,皱着小眉头。
“七……姐姐?”华苓结了结巴,七娘这是怎么了?
七娘伸出小手,将那盘做成菱形的甜糕往华苓面前推推:“吃。有很多。”说完把下巴昂起来,眼睛高傲地看向别处,一副我看不上这种食物的样子。
华苓差点笑了出声,七娘这是在关心她啊。
真是的,怎么能用这种态度来关心人呢,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嘛。
华苓两边看看,见美人姐姐和二娘依然谈兴很高,七娘在旁边也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便拿了两块糕点攥在手里,跳下椅子,拉着七娘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