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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辅弼相丞四公之一,丞公的生辰,自然是搞得极其热闹的。
丞公府外的直街这几日车水马龙,当家主母牟氏领着手下大群仆妇侍女忙得脚不沾地,连才十二岁的二娘、十一岁的三娘和八岁的四娘都被她提溜出来招待女客了,大郎二郎更不必说,每日都被拘在前院招待男客,也不知得了多少见面礼,听了多少官员诸如“年少有为,英姿飒爽”之类的溢美之辞。
只有谢丞公舒服些,除非皇帝亲至,否则他只需高坐中堂之上,静等各界亲朋好友上前见礼祝贺罢了。
不说金陵城内各大世家门阀都遣人来送礼,便是远在陇右道、关内道、岭南道,都有人千里迢迢派人运生辰贺礼过来的,也不知要提前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上路。丞公虽然不管大丹朝廷官员升迁定品定职,但架不住他手下掌握农商二事,这便意味着无数实权实缺呀!
来自西域诸国的奇巧玩器、大海里出产的珊瑚珍珠夜光石、名山大川出产的珍贵药材,袖着手旁观的华苓几日里见识了很多宝贝,这才意识到这个年代的物产怕是比她生活过的后世还要丰饶些,而且朝廷政治还算清明,百姓们日子都很好过,可以说一朝从上到下烦心事都不多。
是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现在的大丹国土广阔,但是人口满打满算也不知有五千万不曾,地广人稀,所以大丹看起来才特别富饶。要是一国有十三亿人,那就算有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也得全用来盖房子。
哎,房子。
阖府皆忙,华苓坐在致远堂后面的曲廊上喂鱼,一个人噗哧扑哧地笑了起来。蹲在她身后的金钏感觉莫名其妙的,便小声问:“九娘子,你在笑什么?”
华苓揉揉笑出的泪花儿,回头瞥金钏儿一眼:“我在笑呀,千百年之后有个国家,因为人太多土地上住不下了,得把房子一盖十几层上百层,就跟无数个垒起来的罐子似的。那高楼高的呀,从地面往上看总是在摇摇曳曳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金钏儿是个颇为漂亮的十岁小姑娘,华苓喜欢她性子较真,吩咐什么都会一板一眼办得妥妥当当的。她听了就不太相信:“怎么可能,金陵城里的房子最多就能盖到五层,那已经是很高很高,高入云端啦。九娘子的想法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可不是么……”华苓愣了愣,微微一笑:“我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忽然连喂鱼的心都没有了,她将剩下的糕点都倒进水里,清澈的水面下半尺一尺长的大鱼咕嗤咕嗤争食,很快将糕点都抢了个干净。
她扶在朱漆雕龙风的栏杆上一指那些鱼,似自言自语又似跟金钏说道:“随大流才过的好呢,大家伙儿都来抢吃的,来的,抢到吃的回头自然就长得更大了,长得更大就能抢到更多的食物了,没抢到的呢,只能一路游走在外边等待些残羹剩饭,一直都长得那般小,不起眼,可怜巴巴的。这个世界呀,很残酷。”
“世界便是弱肉强食。”
那是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像悬崖上无时无刻不吹拂的狂风般强要钻进人的耳朵,又带着几分拗不弯的粗竹般的韧,野蛮,健壮,充满生命力。
抬眸望去,是一张轮廓深刻而俊美的少年的脸,精气神在他的身上似有实质一般牢牢凝聚在一起,有如火焰燃烧。
少年的左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圈整整齐齐的牙印。
金钏儿猛地惊醒,护在华苓跟前,紧张地说:“请问郎君是谁人?这里是丞公府的后院,外男不可以轻易进来。请你快快出去吧!”
“我爹说我这副样子不能见人,不令我来向岳丈贺生辰。所以我从屋顶上翻过来看你。”卫羿连看都没有看金钏一眼,双眸像袭人的鹰一般盯向后面的华苓,他面目肃穆,气势迫人,与其说是来探看人的,还不如说是来追捕罪犯的恰当些。
金钏忽然注意到少年蹲踞在回廊另一面的栏杆上,背后挂着一张狰狞的黑色的弓,腰侧挂了一壶黑翎箭,他的气势又是这般凌厉,随时都要爆起伤人一般,可怜的小婢子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嗓子眼儿里闷了一口唾沫,推着主人说:“——九娘子快跑!”
华苓本来已经气得要骂人了,一看金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然后她立刻注意到了卫五眼里一丝看蝼蚁般的嘲弄,立刻一种在敌人面前被看见弱点、丢了颜面的羞窘和愤怒交织着升起,她黑溜溜的眸子立刻烧成了另一团火。
丢脸丢在谁面前都行,唯独在这个可恨的卫五面前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金钏你给我站到后面去!”华苓两步走到卫羿前面,竖着小眉毛,用看生死仇敌的目光瞪着他:“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欢迎你!无端端的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卫羿蹲踞在栏杆上,似是充耳不闻,用一种格外专注的眼神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娘子。
五岁的小娘子从头到脚都是嫩生生的,像刚长出地面的胖竹笋儿,又像刚刚煮熟剥开的嫩鸡蛋,总之柔弱得不可思议,这是生来就是该给捧在手掌心呵着宠着的小幼兽。
他也不曾想过要伤她,只是那天从后山打猎回来翻上墙,一眼看到她圆滚滚的像小兔子一样蹲在地上,就想逗逗她,吓吓她而已。他对自己的箭术极有信心,他两年前就可以一箭射中百米外奔鹿的耳朵,绝不会伤害到她。
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他就设想到了后面的情景,无非是小娘子被吓哭或者被吓傻两种可能,然后他就走过去把她拎起来,可以用兜里的刚捡回来的小雏鸟给她看,小娘子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看到新的注意点肯定就会忘记前面的不愉快了,很完美。
但是射出一箭之后,整件事的过程都跟他的设想完全不同。
她看起来很柔弱,但是这个柔弱壳子里面藏着的是一个非同一般强悍的人,她利用自己柔弱的表象迷惑他、用不驯的反应激怒他,利用他的怒气和底线将他逼入死胡同,彻底占据上风,在他不得不认输、已经放松了警惕的时候,还用利牙回敬给他一口狠的。
她是有策略地在对付他,她做得比兵书上教的还好。
就算是一头幼兽,她也不是草食生物的幼兽,她不是鹰就是虎,她生来就有利爪尖牙,不论手上掌握的力量还如何弱小,她依然拥有强者才能有的心,她的尊严不容冒犯——
只有这样的小娘子才配成为他的妻子。
卫羿非常满意,然后人生第一回觉得有些后悔,如果他当时没有射那一箭,现在他的妻子对他的态度应该会好许多。
不过这点后悔还不足以影响他想要做的事,他跳下栏杆,他的小妻子在说:“你快点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他蹲下来,将脸伸过去:“阿九,脸上的牙印不好留,你在脖子上咬。”
正在拼命搜肠刮肚骂人的华苓呆了呆,现在是什么剧情?
卫羿的表情极其认真,他说:“我是你(未来的)的丈夫,你是我(未来的)的妻子,你要咬多少个印都行。”
这是什么?!流氓!华苓气得倒仰,连声音都哑了,她抖着手指尖直戳到了卫羿鼻子上:“你神经病吗?你脑子什么毛病啊?你才几岁?我才几岁?你竟然对着我耍流氓。你的教养在哪里。我一点都不想嫁给你。请你另聘高明吧!”依然是话很有气势,但是人太小,声音太嫩还透着奶味儿,一点都吓不到人。
卫羿说:“我现在快十二岁。等我十五岁,我就来提亲,等你十五岁及笄,我就来娶你。我绝不会始乱终弃。”即使半跪在地上,卫羿这话依然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华苓眼前发晕,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她已经觉得婚后的生活必定是一片黑暗。
她怎么能嫁这么个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男人,怎么能。
金钏儿已经听得吓住了,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这个外男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一来就说是九娘子的丈夫。九娘子才五岁,日日在丞公府里住着,怎么可能有丈夫?
华苓定定神,告诉自己,不能再因为别人的错而惩罚自己,她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个变态的坏蛋的反应而生气?生气会让人对事实产生错误的判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盯住眼前这双野兽般的褐眸,努力平静下来,慢慢问:“你为什么想要娶我?”
“只有你配当我的妻子。”
“谢谢你的抬举。”华苓感觉浑身无力,定定神问:“我咬了你,你不生气?”
“我用箭射你,你咬我是报复。”卫羿的眼神极其专注,他的嗓音里有种风沙磨砺过的粗哑,但每个字出口都重得像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没有人能怀疑他话里的认真,华苓也不能。
他说:“先错的是我,你欲要如何出气都可以。但是,你将嫁与我为妻,谁也不能更改这一点。”
华苓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事,卫五,名为卫羿的这个少年,原来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他不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他是固执地按照自己所认定的轨迹在行走着。
回想起昨日最后那一箭,不论被她如何激怒,他始终没有松手射出,直至主动认输。他其实是有原则的,不论如何盛怒,他也不曾跨过自己认定的那条线。
有原则的人,是可信的,也是可靠的。
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变态居然很可能是一个可靠的人。
这种和她的感情完全相反的结论她很不想相信,但是理智在告诉她,如果这是事实,她日后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睁大眼,仔仔细细将卫羿从发丝儿到鞋子看一次,闭上眼深深呼吸,然后问他:“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昨日为何要拿箭射我?”
卫羿晒成深麦接近古铜色的面皮有极不明显的发红,他垂下视线,不肯说出原因,只道:“是我的错。你可以将怒气发在我身上。我日后万万不会再这般作。”
本以为是个变态,但其实就是个楞头青吧。
华苓慢慢就觉得对他讨厌不起来了,怒气也消失不少,想想问:“你明日就去陇右道?你会一直呆在那里?”
卫羿点点头:“我将随我爹呆在陇右道。若明年陇右道边境战事不吃紧,我应能快马回到金陵见你。若战事吃紧,我可能要到后年才能来见你。但你放心,到我十五岁时,我必赶回来提亲。”
华苓这才后知后觉,她所谓的未婚夫不仅是个极其固执的人,还是个年年打仗的军人。
她又开始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卫羿耳朵动动,朝回廊远处望一眼,轻轻伸出手,摸了摸华苓幼嫩的面颊,然后给她小小的手里塞进一把连鞘匕首。
“等我回来。”
少年一纵身,用一种常理无法解释的动作倒翻上回廊的屋顶,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