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金炉香袅,新月窥人。交颈相欢,肆意缠绵。
“我美吗。”
“美。”
“欢喜我吗。”
“欢喜。”
……
皇后所居立政殿。皇后匆匆从宫外召了晏河大长公主来,屏退了所有宫人。
“……你父皇老得都快要死了,还在拼着残躯打算给杨妃那贱人的儿子铺一条金光大道呢,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看不清时势的东西,也不打量宫外那些世家,各个都是满嘴獠牙的,能容得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胡叨叨?”皇后高高坐在首位的高椅里,满面怒容,她保养得极好的、玉笋一般的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扶手,不靠着这样出格、不雅的动作,根本无法释放出心中愤怒的一丝半点来。
下座里,晏河斜倚在以上,漫不经心地抬起双手,蝶翅般完美的睫毛细细打量方才保养过的十指,每个手指的指尖都修整成了最完美的形状,又被打磨出最圆润的弧度,肤质细腻如脂,白皙如雪,透着淡淡的粉红。
皇后愤怒了,斥道:“晏河,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两年你是越发懒惰了,我告诫你的那些事你不上心也就罢了,你弟弟的事你怎能不上心?这是关涉我们一家一族人的荣辱存亡的大事,你怎敢摆出这样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你是要气死我。”
晏河的眼神明亮,甚至可以说带着满满的轻快。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曼声道:“母后,你对着我生什么气?现下想将阿昭换掉的人是父皇,难道我殷勤些,就能叫父皇改变决定了?”
皇后面色越发愤怒,但是看着女儿明艳的笑脸,她忽然想起来,她似是许久没有在晏河这个女儿身上看到这么明快的笑容了。
阴皇后心里微微一软,慢慢缓了表情。
虽然生在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生来就享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但身份越是高贵的人,多半数时候就越是难以自主。她走上了一条荣华富贵的路,她的女儿也必然走这样一条荣华富贵的路,哪怕这一切要用寻常百姓家最普通、最易得的快乐来换取,哪怕这一切会慢慢成为一座精细华美的棺椁,掩埋掉一个人所有的生气。
这是她们这样的,上层贵女的宿命,她已经屈服了,而她的女儿,也许还没有——她是这样鲜活,她依然是这样鲜活。
阴皇后软声招手道:“涟儿,来母后这里。”
晏河起身走到阴皇后跟前。
阴皇后用她的手握住了女儿的双手,慈爱而怜惜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涟儿,母后的乖女儿,母后知道你心里苦。”
晏河轻轻地笑了笑。后宫当中这些女人,个个都是影帝影后级的人物。
阴皇后说:“母后知道涟儿心里不快乐。母后不许你与赵驸马和离,你心里对母后也有怨,母后知道。但是乖女儿,母后也是没有办法。自打三十年前嫁入这座皇宫之后,母后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从未有一晚能安睡,你可知晓?这座富丽堂皇的太极宫之中,群敌环伺,处处危机,如果母后不是还有着些手段,根本无法将你和阿昭养大。”
“你父皇的心已经变了,他现下的心已经偏到了海沟里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阿昭废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杨妃那贱人的儿子接他的位置,你知不知晓?若是叫你父皇成功,不仅阿昭没了活路,我和你,还有太子妃,还有你洛阳的外祖家,全都会死得干干净净,你知不知晓?算是母后拜托你了,涟儿,现下一定要规行矩步,不要让别人寻到你的错处,不要叫朝堂上那些言官有开口批判你的机会……用不着多久了,等熬过了这段时间,等阿昭坐了上去,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晏河原本一直是表情淡淡地听着皇后的话。在听到了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惊诧,有意无意地盯住了皇后的表情,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母后,父皇还能活多久?”
阴皇后缓缓说道:“卫家弼公之位交接在即,你父皇定会选在新任弼公上任,位置未坐稳的时候下废立之诏。若是他当真敢下诏,要废立阿昭,改立钱眩,就早些大行罢。”
阴皇后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却展示了一份暗藏在无人能知角落的实力,这份实力带给她底气。
晏河心中惊讶,她一直猜测皇后背后还有着一股子力量,如果爆发出来,也许能改写朝局,但她不知道,这股子力量竟让皇后有底气,对皇帝的生死下定论。
阴皇后的母族,洛阳大姓阴氏诚然是一个大族,但她认为比起谢氏、王氏还是有着差距的,连王谢也不敢说能决定皇帝的生死,洛阳阴氏是哪里来的底气?
“母后,是外祖那边帮了你吗?”晏河试探着问。“外祖那边竟能影响到这么多?”
“不该你知晓的东西,勿要多问。”阴皇后的脸冷了下来,看见晏河委屈不忿的表情,想到始终还是自己的女儿,这个女儿虽然不驯了点,也还是向着她和太子的,有什么能比血脉亲缘更亲,便又换了和缓的表情,拍着晏河的手说道:“涟儿,也不是母亲不让你知晓这些,只是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这些日子,你只需好好表现,规行矩步些,我们娘儿三一道撑过去就可以了。在府里若是觉得无聊,你就多些进宫来,陪李氏说说话,她腹中的孩儿是嫡长子,不能有任何闪失。若是再无聊,你那些个赚钱的玩意儿,也可以重新准备起来了,等阿昭掌了权,就到了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父皇不看重你,不看重我们阿昭,是他的错!”
阴皇后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彩,晏河认识它,那是对权力的渴望。
晏河轻轻点了点头,露了露笑容:“我知道的,母后,阿昭就是我们的指望。若是阿昭失利,我们的荣华富贵就会转眼成空。”
“只不过父皇既然属意钱眩,在朝中的心腹派系怕是都倒向了钱眩。若是父皇当真敢下发那样的诏令,我们也许会变得十分被动,若是此时诸世家动摇,我们如何是好?”
“安心罢。那四家心里都清楚着呢,他们知道谁是更好的选择。”阴皇后如此说。
“母后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晏河的笑容灿烂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焦躁地跺了跺脚,摇晃着阴皇后的手臂问她:“母后……我每日一回到公主府,看着那坨烂泥就觉得恶心,我什么时候能摆脱他!”
女儿像小时候一样撒起了娇,阴皇后不由想起了母女俩小时候许多欢乐的时光,心想,这个女儿还是她骄纵的长女,连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母女连心,也是她委屈了女儿,不然女儿在她跟前又怎会是一副怠慢样子。
于是阴皇后待晏河越发温柔和软,因为晏河一开始的怠慢、一直以来的不作为而产生的怒意也慢慢消退了,让她就挤在身边坐进同一张高椅里,安慰她道:“你急什么?他现下碰不了你了,也害不了你,就容他苟延残喘片刻,待你父皇大行,再送他伴着你父皇去罢。赵辛那人极狠得下心,他的长子没了,现在我们与他已经是死仇,更不能让钱眩上位,不然我们危矣。”
“我都听母后的。”晏河乖巧地点头,心里冷笑了一下。
……
已经是六月下旬,殿中即使在四角摆放了七八座冰山,也还炎热得很。
两母女挥退了宫人,喁喁私语说了许多的话,好好地联络了一下感情,终于阴皇后觉得没有宫人打扇送风,这炎热实在难受了,便重新叫了人进来侍候。
只不过,这座立政殿中和缓的气氛注定要被打破了,一名东宫遣来的宫人,涕泪满面地来到了立政殿的白玉台阶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道:“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我们太子妃,腹下见红了!”
太子妃的胎儿方才七个月大。怀胎十月才是正常产时,现下就见了红,若是保不住胎,就是早产的节奏。这年头,七个月大的早产儿,能成活的百中无一。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儿,子孙绵长,也是天家拣选继承者的一大要点。皇后几乎是尖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令你们好生照顾太子妃吗?东宫中的奴婢都是废物吗?快,快给我将御医署中擅妇科的何御医、张御医还有其他在宫中的,都叫到东宫去。”
……
太子妃李氏每日都会在东宫庭院中缓步行走一个时辰,作为身体锻炼。女性后面怀胎的三个月里,身子渐渐坠重,移动困难,但若是放弃身体锻炼,极易难产。
今日也是一样,太子妃由两名宫婢扶着散步,散步到中途,莫名其妙地身下就见了红,疼痛,紧急送进产房,一日后产下一个极弱的男婴,没活过三日就夭折了。
泽帝闻之震怒,这毕竟是他孙辈第一个孩子,再不喜也是他第一个孩子,长到七月大,竟就如此无端早产、夭折了,这要说是没有些猫腻在当中,谁会相信?
泽帝下令彻查,但,当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杨淑妃和二皇子钱眩之后,杨淑妃和钱眩去了贵饰簪环,穿着单薄的中衣跪在甘露殿外请罪。
杨淑妃哭颜似梨花带雨,声声喊冤,二皇子则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此事与我并无半分干系。我钱眩堂堂男儿,受圣儒教化,顶天立地,岂会谋杀兄弟之子。此是有人构陷于我,望父皇明察。”
太子则是直扶着早产后虚弱的太子妃,两夫妻一道跪在泽帝面前,求泽帝为孙儿明冤报仇。太子眼睛通红如恶鬼,盯着钱眩和杨淑妃,高声喝道:“父皇,那是你的第一个孙儿,你的血脉的延续。若是你如今若无其事,日后你的孙子无端冤死的只会更多。难道你要叫奸人蒙蔽你的耳目,难道你已经老了吗,父皇!今日害我儿,损我血脉之人,他日必有报应!必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太子并不指明是谁,但谁都能从他的表情当中看出,他是认定钱眩是杀子仇人了。
这两兄弟倒是不死不休的样子了。
泽帝怒道:“二皇子乃是尔弟,真相未明前,你怎能如此诬赖与他?如此捕风捉影,若是你登了位,你其他的兄弟岂能有分毫活路?”
次日朝上,泽帝便写了一道废立太子钱昭的敕令,由黄门侍郎赵辛当朝宣敕,曰太子昭“不孝父母,不睦兄弟,不理□,私德混乱”,废之。
满朝百官哗然,丞、相二公当庭上谏:“还请圣上暂缓雷霆之怒。太子昭天资敏厚,肃静仁孝,怎能随意废弃?”
谢丞公甚至直言道:“圣上身为当今天子,如此草率行事,如何能为天下表率?”
皇帝当然有下诏的权力。但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越发看得出这朝政到底是在谁手中,不经内阁敕印,皇帝这道诏令当朝宣读,应他敕令的官员十中只有二三,丞、相二公予以封驳,皇帝震怒,但却也暂时无可奈何。
君臣僵持不下。
这道废太子的敕令,就暂时躺在了内阁之中。
……
华苓很快也听说了皇宫中发生的这件事,目露厌恶。她见过太子妃李氏,那是个陇地女子,身子骨康健,好端端的怎么就早产了,说是意外,谁会相信。权力争斗,连没有出世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了。
自大郎回江陵之后,谢丞公身边带着华鼎和华昆,召华苓到澜园的时间却越发多了,也将更多的信息开放给这个仅十一岁的女儿阅览,也分了更多的心思聆听她的意见。
谢丞公对华苓表露出的厌恶,只是微微笑了笑,问她道:“苓娘为何如此神色?”
华苓深深呼吸了一下,平缓下心请,然后说道:“不论如何,牵涉未出世的孩儿就是造孽。还有,太子哥哥我也见过,那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圣上要废他。爹爹劝一劝圣上啊。”
华苓这话一说,就发现同样在书房里的华鼎和华昆都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的话很可笑。
“鼎堂哥,昆堂哥,我的话很好笑么?”华苓歪歪头问。
这个小女孩儿容颜粉嫩,一双眼眸纯澈如一潭碧水,望之便可见底。虽然这些日子里,也见识到了这小小九娘不少一针见血,完全不输于成年人的想法,但现在来看,其实还是个小女娃,有些想法很天真——比如,对那座皇宫中的斗争,她的看法就太简单了。
谢华昆笑道:“苓娘说的不错,定是要劝一劝圣上方可。”
华苓鼓了鼓脸颊,看向谢华鼎。
谢华鼎摇着头笑道:“苓娘,天家内帷之事错综复杂,并不是我们能轻易干涉的。”这两个候选者对同一件事的态度常常是不同的,他们通常都有着明显的分别。
华苓点点头,搅了搅手指,又问谢丞公道:“爹爹,大哥那边顺利吗?”
“有我亲赐的家主印信在手,若是他连分毫功勋也建立不起,就是白养他了。”谢丞公眼神很严厉。
谢华鼎眸光微闪,笑道:“有堂伯父亲自教导十数年,大郎又是英才横溢的少年郎,定不会叫堂伯父失望的。”
谢氏家主印信,就是代表了江陵谢氏最高权力的唯一一样信物。将它握在手中,即使握着它的是大郎这样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也可以代家主行五成的权力,可以调用一半的资源,若是情况紧急,还可以调用族中所有的兵力。
如果不是大郎的年纪确实还太轻,华鼎、华昆两人又已经到了谢丞公身边接受调-教,也许大半的谢氏族人,就要以为谢丞公准备培养自己的儿子当下任继承人了。
谢华鼎、谢华昆并不会一直呆在澜园中,他们手上都有谢丞公交予的任务,或是审查一条自大丹南部至北部的物料调运线的运作,或是考察一州农事的经营状况,时常会有几日离府在外。
华苓目送着两位堂兄匆匆禀告了差事之后,又被谢丞公布置了新任务派出去,微微出神。
“苓娘可是在戒备华鼎。”
华苓猛然回过神,看向她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