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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六,弯月似勾。
金瓶为死去的金瓯洁净躯体、整理仪容,并不让华苓沾手,一则身份毕竟不同,二则时人惯例,尽量不让未成年者碰触遗体,避免招惹魇邪鬼怪一类传说中的东西。
华苓站在屋外的庭院里,神情怔愣,带着茫然,还有愤怒。
这里是谢丞公手上一座隐秘的宅院,华苓获救之后便被护送来了这里,暂且修整。卫羿手上折了二十多人,领着手下处理后事,已经离开了。
那时华苓手上控制着安平郡主,没有人想得到,死士当中竟有人敢当众朝安平郡主就出了手,一发三支淬了毒的手弩,带走了安平郡主的性命。
原本那支手弩的目标还包括了华苓,只是被金瓯挡了下来,以身相代。
是以华苓安然无恙。
若是金瓯在之前的战斗中没有受伤,她应当能打掉那枚手弩,但是在那之前,为了给华苓的攻击争取时间,金瓯拼命缠住了两名死士,惯用的右手受伤,已经动不了。
在一发手弩带走了安平郡主性命以后,那名死士带着几名同伴立即逃跑,在场其余的六十多名死士殿后,试图袭杀卫羿和华苓。卫羿此刻内力消散,在马下战力极弱,幸好他的亲兵精锐,几乎是以命换命地挡住了数波攻击,而后一批人数上百、来历不明的精锐兵士来援,那些死士见事不可为,尽数自杀。
卫羿手下的五十名精锐亲兵折了二十七人,剩下的伤得最轻的,身上也有好几道几乎断骨的大伤。
——后来来到的这一拨援手,是谢丞公的人。是谢丞公的人!
华苓张了张嘴,胸中有数不尽的闷气在滋生,她欲要哭,却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金瓯!她的金瓯,还有卫羿手上折的那些精锐!
她现在明白了,谢丞公布局想要揪出皇家和谢家内鬼联络的所有暗线,是把她也算在了其中,也把卫羿算在了其中。
谢华鼎将她送到谢家对头手上,谢丞公是有准备的。逃跑的那几名死士已经被谢丞公进宫之前布置的人手紧紧咬住,揪出他们的上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金陵,谢丞公明面上只有丞公府一处数百护卫的力量,但是以各种名目安置在城中各处的人手又岂止二三千?这些经营布置,并不是方才来到金陵不足半年的谢华鼎等人能窥见的,这一次,谢丞公拼着暴露大半实力,不仅准备将谢族中的内鬼全数揪出,还准备着,要将皇家隐藏在暗中的,一直在培养死士的这股力量一网打尽!
果然是谢丞公的风格,不动则已,一动则连根拔起。
而她,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不过一枚被扔出来的诱饵。
华苓微微苦笑,她一直以为丞公爹是看重她的……但是,原来,她的份量并没有那么重,在这样的时候,丞公爹容许她处在危险之中。如果她不是有几分聪明,自己知道见机行事,哄住了安平郡主,如果她在被俘虏了之后不好好配合,激怒了安平郡主,她定然会吃不少肉-体上的苦头,而谢丞公的人手,难道会在时机未到的时候暴露出来,来营救她?
不可能的。
谢丞公不是会顾此失彼的人,这个爹爹永远都知道什么更重要。
明日就是泽帝准备在金陵令衙审理谢丞公的日子,谢丞公绝不可能让自己蒙受这样的羞辱,所以,现在,谢丞公准备收网了。
皇家禁军依然围困着金陵,但是她知道,最迟明早,禁军一定会撤军。今天晚上,金陵城内外,皇家所暴露出来的所有暗桩都会被谢丞公的人手盯紧,也许还会有王家的人马,只待禁军一撤,就会动手。
金陵与江陵,都注定迎来一个血流成河的日子。
届时金瓯的仇也可算是报了,但是,她无法就此心安!
“九娘子,丞公有言,你需尽快回归府中。九娘子手中有丞公私印,当暂为丞公掌府。府外诸事有我等处置,府中便交由九娘子安置。百名族兵,便暂且充当九娘子的护卫。”谢贵行色匆匆地赶来了这座谢氏外宅。
华苓面色淡淡,轻声道:“多谢谢贵大掌事来告知于我。只待这处料理完我侍婢的身后事,我便立即回归。总归不会让爹爹失望。”
谢贵一看就知道,华苓心里对谢丞公有了些怨怒之意。也是,哪个子女发现爹爹并不很把他的安危置于心上的时候,心里能好受呢?九娘子还是这样一个细腻聪慧的孩子。
谢贵掂量了一下,朝华苓半躬了躬身,和声说道:“九娘子这几日受累了。看到九娘子平安无恙,我也总算放下了心来,能给丞公一个交代了。九娘子,丞公并非不将九娘子之安危放在心上,有金瓯金瓶在侧,九娘子又是这样聪慧智巧的小娘子,丞公相信,九娘子是定能逢凶化吉的。”
华苓眼神冷漠,是的,丞公爹知道她的能耐有多少,丞公爹安排了金瓯和金瓶,丞公爹还给了她私印,丞公爹是将什么都算到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进行着。
一二下人的性命,对他来说,是一点都不重要罢?
“九娘子,已经打理好了。”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金瓶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她立在门边朝谢贵福了福身,说道:“劳烦谢贵大掌事来此了,事出突然,连番波折,我们九娘子是还有些惊魂未定,并非对丞公的处置不满。”
谢贵露了露笑意,和言道:“丞公是知晓九娘子的心意的。九娘子,丞公的人手已经将府邸外守住,只等九娘子速速回府主持,谢华鼎等一干叛族人士,一个都不可放过。”
其实谢丞公将私印交给她,不过是因为在如今的情况下,府邸当中需要一个出面的主人。大郎身在金陵,而牟氏明显也掺和进了这件事当中,那么,在谢丞公脱身回归之前,看来看去也只有她是个适合的人选了。
华苓点头,看着谢贵转身带着几名部下离开。
没过多久,几名谢族族兵抬进庭院里一口薄棺木,这是为死去的金瓯准备的。
“启禀九娘子,棺木已备好。”领头的族兵走上前来,朝华苓一拱手,沉声禀告道:“天时热,还是早早封棺为好,明日一早,江边便有本族船只逆流返回族中。”
七月里天时极热,必须尽早下葬。在谢丞公这回的计划里死伤的谢氏子弟仆役不少,凡是出身于江陵的,都会被运送回江陵去安葬,这是家族的恩典惯例。
金瓯……不论她如何看重她的侍婢,在族人眼中,金瓯也就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死后,遗体只能暂时安放在这座偏宅里,再不可能进入丞公府了。
谢贵来催了,最多一个时辰之后,她就要回府去,金瓯这样为她,而她甚至不能为金瓯守一夜灵。
华苓怔怔凝望着那朱红色的棺木,金瓶上前来,朝她福了福身,说道:“娘子,婢子已经帮金瓯理了仪容,请入棺,放她安眠罢。金瓯死得无怨,娘子也勿要过哀。”知道华苓情绪极差,金瓶直接朝几名族兵下令道:“将棺木送进堂屋之中。”
身为族中精心训练培养出的人才,金瓶的地位比这些族兵更高些,她发了话,族兵们立刻照办了。
金瓶对于不让华苓靠近非常坚持,只在盖棺之前,才让华苓进去看了最后一眼。
华苓朝将在这座宅院中为金瓯守灵一夜,并在天亮之后护送棺木回乡的两名族兵深深一礼,金瓶将两红封厚厚的谢银放到两人手中。华苓郑重地道:“我金瓯姐姐的一应后续事宜,便托与两位哥哥了,还请多多担待着些。两位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两名族兵连称不敢,另一边,回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金瓶令人取来了火盆,炭木燃得红红的,旺旺的,就放在马车之前。
“娘子,请娘子跨过火盆,炭火旺旺,晦气尽散。我们该回府去了。”
……
在百名族兵护卫之下,华苓的马车慢慢穿过金陵城的黑夜,驶向丞公府。
车里,金瓶帮华苓拆散了发髻,取下编在发髻里的青牛小印。握着小小的印章,华苓神情非哭非笑,双眸亮得惊人。
谢华鼎!牟氏!敢害她,敢害她的人,就要付出十倍、百倍代价!
……
“九娘子,到府了。”
华苓下了马车,百名族兵将她拱卫在中间。丞公府门口值守的族兵一共八人,她扫过一眼,竟没有一个熟面孔。
那几名兵丁认出了华苓,面色惊骇,上前呵斥道:“无关人等,速速离开,此乃丞公府邸,并非尔等去处!”
“叫谢华鼎出来,看看我是谁。”华苓冷笑。
谢华鼎带着四五名族兄弟很快出现在了大门口。听得人报府门口疑似九娘子的人还带来了整整百名护卫,他还令大掌事谢詹点了二百兵丁出来,以壮声威。
在丞公府大门上悬挂着的灯笼明亮的灯光之下,他一看到华苓,看到她身后身后齐齐整整、杀气腾腾的几排族兵,面色便是微微一变。
华苓慢悠悠走上了两步,轻声道:“劳烦华鼎堂哥出迎了,我回来了。”
谢华鼎眼里有着惊疑不定,九娘不是送到了……那边?那边昨日返回的消息里还说,定然会在初七日前,让九娘写出一份指证谢熙和的供词,为何如今九娘却出现在了这里?
那个势力极强,为什么会让九娘逃脱?是卫家子干的?但明明上午之时,他所收到的消息还是说,卫家五郎在城中如无头苍蝇乱转!
这么说,难道谢熙和那老贼,竟另安排了后手?!怎么可能!
谢华鼎面色数变,却是极快地下了决定,一挥手:“这是哪里来的宵小贼人,竟敢来我丞公府之前撒野,冒充我族中女郎!谢詹,领着人给我全数拿下!”
谢詹就要动手,但是好些老族兵都认出了华苓的面孔,神色惊疑,谢詹催促了好几声,都拖拖拉拉地没有动。
谢华鼎是暂得了丞公府的权力,也将族中诸多重要位置都安插上了他的人,但他得到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根本不可能将丞公府最底层的仆役兵丁一一替换。
这些最底层的人,自然还是忠心于谢丞公的。
华苓简直要为谢华鼎的脸皮之厚笑了,她也真的笑了出声,笑得泪花花直流:“哈哈……不是吧,华鼎堂哥,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老人痴呆了,连你的族妹都不认得了?——你忘了,你几天之前,才刚刚将我卖了呢?我们江陵谢氏发家的族训是什么?谢华鼎,诸位族兄,你们是真会给祖宗长脸。”
这些族兄当中有个面相凶神恶煞的,大声呵斥华苓:“小娘皮,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在这处口出狂言。——你们是怎地了,谢詹,领着人上,将这些反贼全数拿下,你们就立了大功。”
“难道你们竟不曾发现,从午后到现在,你们的消息渠道已经全数停滞了么。”华苓轻轻一叹,手上托出那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冷声道:“我手上有丞公的青牛印,奉丞公之命回来接掌府邸。府中诸位兵丁,若是还忠诚于丞公者,便归刀入鞘,听我调遣!”
谢华鼎面色大变,喝道:“丞公私印怎会在你手中?”谢华鼎心中涌起了浓浓不安,掌有这枚青牛私印者,是丞公府除丞公、谢贵当面之外,唯一能够名正言顺执掌府中兵力的人,他在府中搜寻许久都不见此物,为何竟在华苓手上?
当时那些人定然给华苓搜了身,为何不曾发现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