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重生之苓娘传

作者:煌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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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觉得,自己家的小妹妹完美地诠释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句话。小妹有一个特别好使的脑子,但是在女性普遍擅长的家务活儿上,当真是拿不出手。曾经给他梳的发髻就不说了,那叫一个乱糟糟,为了发髻不松脱,她梳的时候特别用力,每回都能拉扯得人头皮剧痛。再有那些手绣荷巾袜鞋之类的小活计儿,华苓也不是不会做,只是家里还有个织女下凡般绣艺绝顶的三娘,还有好几位心灵手巧的姐妹,一对比起来——得了,还是别让手笨的人出丑了。

  大郎也知道华苓今年大手笔地给卫家军士备了节礼,但并不经手,所以只大略知道礼单而已,看过礼单之后也只道金瓶是个好的,晓得帮主母刷未婚夫的好感度了。

  倒是卫羿的两名下属十分兴奋,因为卫羿沉默寡言而越发多话,各种夸赞华苓,叫大郎知道了,卫羿身着的袍子竟然出自华苓之手。他瞥了一眼卫羿身上服帖周正的袍子,心道:这不可能!

  如果当真一针一线都是小九亲手缝的,当哥的可是会嫉妒的,妹妹还不曾给他缝过这么一套衣裳,这得要多少心思,怎么能就与外人缝呢,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个外向法,必须及时遏止这等太过奢靡的风气!

  于是,等华苓来了,大家彼此见过礼,大郎便小心眼儿地问:“小九与卫五制了一套新衣?”

  卫羿眼神发亮地坐在高椅上,很不明显地挺了挺胸膛。卫旺、黄斗两人站在卫羿身后,一脸特别羡慕的表情。两人年纪与卫羿、大郎相仿,军士普遍成婚晚,哪来的人专门给他们制新衣,都是在坊间购买的成衣。

  二郎陪坐在一旁,这也是个老好人,话不多的。

  华苓眼神儿溜了一圈,心道这几个人表情怎么都这么古怪呢?她展颜一笑,道:“就是卫五今日着的袍子啊,但外衣并不是我的功劳,是侍婢所制,卫五的尺寸,也是侍婢看着做的。大哥你也晓得,我那绣工不怎么好,怎能见人。”

  “原来如此。”大郎心里立刻舒坦了,笑道:“哈哈,我看着卫五你这袍子是极好的,极好的,哈哈,哈哈。”

  卫羿觉得大郎的话十分硌耳朵,拢了拢眉。原来新衣不是谢九亲手制的……不知道为何,卫羿觉得略略有些失落,但这并不很影响他的好心情。

  他问华苓:“阿九置办那许多节礼应当所费不菲罢。下回不需为麾下军士置办,每逢年节,军中自有节礼分发。”

  华苓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了卫羿身后两人由一脸的喜气洋洋变成了一脸的憋闷,不由笑了。

  卫旺和黄斗一听卫羿的话就在心里叫了一百声的苦,郎君这是心疼他们的未来主母,不让谢九娘子在他们身上花钱呢,可真是小气!

  诚然,军中每逢大节,从上之下都会得到朝廷配发下来的节礼,若要论起来,也是谢丞公手里的事。但是,为了保障这么多的军士人人有份,节礼的质量不可能会太好的。

  好东西谁会嫌少呢?谢九娘子为人十分大方,给他们置办的节礼都是金陵周近的特产,好酒好肉好菜。大部分将士都是在营地中过节,得了这些好酒好肉,虽然人特别多,但分一分总也够大家伙儿都尝一尝了,就没有不高兴的,自然希望下回过节谢九娘子还记着他们。

  华苓朝卫羿看了一阵,见他眼神认真,忽然就觉得,被连绵的阴冷冬雨天压抑的心情欢快了起来。

  她道:“也不是花了许多银子,你放心罢。家里采买执事也有门路,做这些十分便宜,都能用上就好。这阵子都下冷雨,你们可是方从扎营地回金陵来?”

  “是。”卫羿点头:“气候不佳,今冬恐怕极冷。”

  “我也听说,来年天时不佳,恐有旱涝之灾,地里要减产呢。不止金陵,江北一直到黄河两岸,气候都不似往常。”华苓说:“若是这样的话,大家可就都不好过了。”

  大郎沉声说:“若只是一年有灾,问题尚小。各地皆修有官仓,若百姓受灾严重,自然开仓赈之。又兼陆运发达,可将南边多产之粮食北运济急,待得气候稍好,又可补种甘薯、土芋,待熬到来年开春草木生发时,可食之物渐多,灾荒便过去了。若是连年有灾……”他摇了摇头。

  甘薯、土芋便是后世的番薯、土豆,两种适应性强、产量高的粮食作物,在百年前,与棉花一道在大丹广泛传种开了。

  华苓完全明白大郎的忧虑。家族渊源,大郎日常最关注的自然也是农商二事。特别是农耕之业,这是大丹的根基,绝不能轻忽。往前数数百年的记载当中,就有不下三次的记载,若是入冬前后气候特别异常,来年天灾就少不了。

  仅仅是五十年前,就曾经有过连续三年,大丹各地灾祸不断的时候。据记载,其中一年里,入秋前长江流域连续暴雨了足足两个月,洪水浸漫了中下游无数村庄,卷走了二三十万无辜性命。

  就这样,长江还算是脾气好的。

  北边的黄河水中多沙,最易因泥沙沉积导致河床过浅,进而决堤改道,曾经还发生过抢淮河的河道入海的事。黄河几乎年年决堤,一决堤改道,便是无数村庄农田受淹,死人无数。

  这些原因都很大地制约着中原人口的增长,便是后世,长江黄河这两条江河依然难驯得很。

  华苓蹙眉,气候不好,这份担子就是首先沉甸甸地压在丞公爹身上呀。

  卫羿长处在征战,对兄妹几个谈论的话并不很熟悉,是以只是凝神听着。看两兄妹一脸沉重,他道:“如今灾祸未至,未雨绸缪便是,不必过忧。”

  卫五也只说得出这种率直的话了。

  大郎朗声一笑,赞赏地看了卫羿一眼。有时候就是这样直率的人,处事反而比许多一肚子弯弯绕的聪明人做得好。他站了起来,拍拍卫羿的肩膀道:“说得有理。大哥暂有事,需去澜园一趟,小九你就代大哥略陪一陪客人罢。二郎,你也来罢。”就这么背着手去了,顺便带走了二郎。

  华苓眨眨眼睛,朝卫羿笑了笑,问他道:“还没问你呢,你今日回金陵,是要与你二哥、二嫂一道过节罢?”

  “是。”

  “那现下已是午间,可要用了午食才回去?”华苓说:“我的侍婢厨艺极好,可以为你和大哥做一桌好菜下酒。”

  卫羿想了想,还没有说话,卫旺和黄斗在后面心急,郎君真是的,这有甚好想的,当然是要在谢家用了午食才回去啊!

  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城东百里外的营地回金陵,可是五更就出发了,五更!

  五更是什么概念,一早起来,天还没亮就快马赶路,早食也只是两个冷冰冰的、干巴巴的笼饼!

  两个笼饼!

  直到现在!

  若是郎君此刻告辞回家,到城西的卫弼公府又是要大半个时辰,按照郎君的为人,定然是直接回家去了,怎会停下来叫他们用饭。这是要饿死他们的节奏啊!两人心中后悔,是这样的话,还不若留在营中呢,营中将士,此刻定然是将九娘子送去的好菜好肉都烹制了,热乎乎地喝上好酒了!

  那两个抓耳挠腮,只是规矩还在,不敢出声,倒是看得华苓很开心。习武艺的人似乎都要率直些,不像金陵人,便是一个小婢子也比他们更懂得如何拐弯说话,更懂得如何不将心思摆到脸上来。

  华苓笑容粲然,卫羿看见也很自然地露了笑意,便道:“如此甚好,多谢阿九。”见华苓一直在看着他身后的两人笑,卫羿拢眉回头,卫旺黄斗一脸举国欢腾的表情。卫羿冷声道:“有眼色些。”

  “是,郎君放心。”两人赶紧敛容站定了,眼观鼻、鼻观心。

  金瓶一直安静地立在华苓身后,打量卫五郎君两个仆从的眼光,就像这是两个神经病。

  华苓朝她道:“金瓶姐姐,领卫旺和黄斗去厨下,先整治些食物罢。”

  “是,娘子。”金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请两人跟着她去了。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华苓无奈地摇了摇头,能有清清净净说一阵子话的机会,不容易。

  沉默了一阵,她说:“卫五,我有话想问你呢。”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我问你,你现在多少岁了?”

  卫羿说:“十七。”

  华苓说:“到我能出嫁,还有五年。”她注目卫羿,问他:“在这五年里,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可不可以不碰别的女人?”

  卫羿凝神看着她,没有分清华苓的意思是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一个。

  华苓说:“我是指,不要有肌肤相亲。”就像在说其他任何一个平淡而普通的话题,华苓问:“因为我不喜欢。我这样说的话,你愿意这样做吗?”

  卫羿有些发愣。他的小娘子在请求他守身。虽然她的用语不同,但她就是这个意思。卫家子弟,在娶妻以前,大致从来没有人被问过这样的问题罢?而且,在他身边的兄弟当中,在娶妻前不曾碰过女子的,应也寥寥无几。

  华苓见他并不说话,于是微微笑了笑,继续往下说:“当然,你若是不愿意从我,也没有干系。”

  卫羿拢起了眉,说:“阿九言语中只道并无干系,眼中却并非如此。小娘子所思为何?”

  华苓微微一愣,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她用略有些粗鲁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塞在高椅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在我心里,是将人分成许多等的。分成一等在乎的,二等在乎的,三等、四等、五等,再往后便与我无关,再往后便是仇人。”

  “如今我很喜欢你,便有此一问。若是你愿应承守诺,往后你便是我一等在乎的人。”

  “若我不愿,日后便是几等?”卫羿牢牢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

  华苓浅浅一笑,轻声道:“几等又有甚干系,我总要嫁与你的。”

  小娘子今日着一身粉青色袄裙,缩在高椅里是小小的一团,巴掌大的面容笑意盈盈,没有分毫锐气。

  但卫羿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在那禅寺简陋的砖土院子当中,这个小娘子是如何针锋相对,反击了他戏弄的心理,又用一张娇弱而无害的面具骗过了他,在他防心最为松懈的时候,给了他狠狠的一口。

  数月以前,在被人掳走以后,她被关押在那等陋居之中数日,但也能觑机反扑,生擒敌首,没有分毫惧色。

  她是不能吃半点亏的。

  若是叫她失望了,她会如何?

  卫羿往后想了想,竟是只想得到,她极有可能,会将所有的失望和难过一点不落地还给他,之后,

  ——再之后会如何,他竟设想不出了。

  卫羿微微一凛,他又有了当年蹲在院墙上,手中劲弓拉了满月时的感觉。

  小娘子看得见他的底线,但他看不清小娘子的底线。

  时至如今,他依然不能推测出,在面对那样的事的时候,谢九会作何反应,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谢九若是不高兴了,是会咬人的。而且,她越长大,越是尖牙利齿,也许已经能将敌手撕碎了。

  心脏嘭嗵、嘭嗵地将渐渐热起来的血液泵到全身,卫羿专注地盯着华苓。

  这是他的妻子。

  既然她希望如此,那他便如此罢。

  华苓迎着卫羿的视线对视。看着他一双褐眸渐渐带上了过于锐利、甚至像是面对敌人时应有的警惕光芒,她反倒显得越发悠闲从容。

  怎么可能不从容呢,对与卫羿将来在一处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她都设想过了,只要她能保持冷静,不论如何,总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既是阿九所愿,我便如此。”卫羿点了点头。即使是在说一句类似承诺的话,卫羿也不是懂得以种种神情、动作来表示决心、提高说服力的人。

  华苓却听出了他的认真,粲然一笑,跳下椅子跑过去,在卫羿左脸上,就是那曾经被她咬过的位置摸了摸,轻声道:“卫五,这可是你说的哦,若是反悔了,事情可严重、可严重了哦。”

  “嗯。”卫羿点头。

  华苓弯弯眼睛,将手背到身后,笑盈盈地弯腰在卫羿面颊上亲了一口。

  “卫五你这是在作甚!”刚刚回来,大郎一个箭步冲过来,怒不可遏地把华苓拉开,指着卫羿呵斥道:“你们还未曾成婚,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卫羿沉默地只是看着华苓,眼神非常明亮,就好像听不到大郎的话一般。

  大郎看见的明明是华苓主动去亲的卫羿,但他横眉竖目骂的就是卫羿……华苓笑得很欢,有这样的哥哥也真有意思。

  最终大郎将卫羿狠狠骂了一顿,将人留了午饭,然后迅速地将之赶出了丞公府。当然了,大郎是将华苓赶回了竹园去用午食的,只留了金瓶在厨下烹食。

  笑眯眯地回了竹园的华苓表示,大郎翻来覆去说的那些个伤风败俗、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到底和她做的事有什么干系,顶天了她也就是亲了卫羿一口而已,还是在脸颊呢。

  总之,也许对不少人来说,冬至的白天过得简直惊心动魄呀。

  ……

  冬至阖家团圆。谢丞公已经许久不曾到过后院了,令大厨房将冬至晚宴摆在了澜园的厅堂里,当爹的和儿女们挤在同一张圆桌用饭,热热闹闹的。姨娘们也让到了澜园,单独安置在偏桌。

  丞公爹始终是特别有威严的,往那里一坐便让小儿女们不怎么敢乱说话。但也不是真不敢的,大郎笑着起了话头,四郎、四娘、五娘几个都是活泼的,又有姨娘们凑和逗逗趣儿,很快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制造出了满室的热闹欢笑,谢丞公也露了笑容,听得有趣了,也时不时应上一两声,看起来不知和蔼多少。

  华苓左边是四娘,右边是七娘。这两个都吃得很少,四娘是忙着说话,七娘在数米粒,看着一点都没有胃口。华苓专心地吃了一碗饭和同样分量的菜,将肚子填饱了,看着七娘碗里的一碗碧梗米饭只去了一半,心里一叹。

  “七姐,七姐,多吃几口呀。”华苓小声说:“是不是饭太凉了不适口,不若换一碗罢?”

  七娘摇摇头:“不用,我不饿。”

  看她这样,华苓也不好强说什么。

  谢丞公并没有和小儿女们呆多久,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令人撤了碗碟,上了漱口茶水之后,就让孩子们散了,早早回去歇息。

  三娘、四娘等人都有姨娘可亲香,欢欢乐乐地一大群人回去了,剩了大郎和华苓、七娘。

  大郎笑着问:“小七、小九可要到大哥那耍子?”

  七娘摇了摇头说:“多谢大哥,小九你去玩罢。”

  华苓犹豫了一下,拉住七娘说:“大哥早些睡,我晚上要跟着七姐玩。”

  大郎早知如此,便没再说什么。见夜里冬雨依然淅沥沥下着,大郎令人点了灯笼,打了伞,亲自将两个小妹妹送到了茶园,这才回去了。

  卧房里燃了暖暖的炭盆,卧房里的紫檀木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座三枝烛台,三枝蜡烛释放着光芒。两姐妹解了外裳,只穿中衣,在床-上拿暖呼呼、软绵绵的被衾将自己裹成茧子,舒服得不得了。

  屏退了侍婢们,七娘唤了华苓一声:“小九。”

  “嗯?七姐想说什么?”华苓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七娘凝视着华苓带笑的眼睛。

  好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小妹妹就总是这样开怀。

  七娘怔怔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那摇曳的烛火。

  华苓心里已经有了个艰难的猜测,如果这是真的,七娘只会比她更艰难。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柔声问道:“七姐,你还有我呢。有甚不开心的便告诉我好了,我保证对谁都不说,说出来你就忘掉它了。”

  七娘一怔,忽然想起来了,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对三哥。

  她差点就哭了,但她忍住了。

  “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当时三哥去寻过你,对不对?”七娘问:“三哥说过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病死的,但我不信,前一日里他还好好的,只是有些咳而已。”

  华苓轻轻吸了一口气,摇头。

  “我知道,太太……太太是做了坏事吧,族里容不下她了。”七娘轻轻地说:“小九,我有这样的太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好?”

  “怎么会呢,”华苓牵住七娘的手,告诉她:“你是我的姐姐,爹爹也是这样想的。他原本就是那样子,以前不就是那么对待兄弟姐妹们么?现在、以后也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已经不一样了。”七娘笑了笑。

  这个姐姐,真的是通透、清冷到了极点。

  华苓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地担心,也许她会走上一条她不愿意看见的路。

  “爹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和三哥十分冷淡了,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三哥与我一样,都是很在乎的。后来,他又好像不在乎了。但我觉得,他心里定然还是在乎的,因为我也是。”

  “三哥让我不要怨太太,因为太太生了我。”七娘淡淡地说:“我知道三哥的意思。三哥知道太太做错了事。三哥是不是为了给太太赎罪,才那样做?”

  华苓竟觉得不知如何应七娘的话,只得暂且沉默。

  “但是赎什么样的罪,才要连命都赔上去?江陵谢族嫡子的性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们并不是爹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