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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清延于押运途中半夜引火为乱,趁乱将朱谦潮船舱中的部分军事机密信件和大丹地图窃走之后,卫羿并未命人大肆搜捕,只是从麾下选了五十人,匀出一条船来,令他们顺水南返,一路寻找,若是寻不到,也直接回到鸭绿水去,将此事禀告忠武将军殷林力。
毕竟当时夜深,又是在江郊野外,搜捕是很困难的。而且,虽然鸭绿水并不十分湍急,但只要识些水性,一夜悄无声息逃出十数里并不难。即使派出千人搜寻,很可能到头来也只是做无用功,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将物资送到地头上,卫羿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不过,卫羿心中已经形成了对诸清延此人的深深的忌惮。他绝不会就此以为当时掷出的那一刀已经将诸清延杀死,这样危险的人物,不是见到了本人的尸骸,都绝不应对其掉以轻心。
诸清延最后所窃走的那些资料当中,有涵盖了整个东北区域,并且标注了大部分卫氏军队营地的地图,而且此人带走的信件中,提到了部分大丹安插在新罗国中的眼线名单,这些都是大丹经营了不少年头的极重要信息资产,如今既然被落到了诸清延手上,保守起见,这部分眼线就已经不能再用了,这无疑是对大丹很不利的情况。
在大丹潜伏十数年,一路左右逢源、高歌猛进,最后带着大丹朝廷的大量机密信息成功潜逃,如此心机、如此手段,若是这样的人再多上几个,大丹就很危险了。
将粮草与东北北地的卫氏军队交接完毕之后,卫羿急急率队南返,船队还在那河流域,就得到了新罗集结兵力,悄无声息渡过了鸭绿水,吞下了整个新滩营地的消息。
忠武将军立即集结兵力追赶新罗军队,但新罗军队行进极快,所选择的路径也出乎意料,一时间竟追赶不上。
大丹在鸭绿水流域拢共就不到两万军士,如今轻飘飘地就被新罗吞去了两千多人,这是结结实实地从大丹的肌理上咬下了一大块肉来。这样的失利让朱卫两军上下颜面无光,大丹朝野愤怒之极。
朱谦潮愤怒欲狂,与卫羿道:“此人可恨!太过可恨!新罗人必是从他带回的机密当中寻出了发兵机会。不将此人挫骨扬灰、诛尽九族,我如何能甘心,如何有颜面回去见族中父老?阿羿,我等需速速南返!不灭新罗,我誓不归家!”
卫羿看了他一眼,道:“你看水中已经有些薄冰。如今是十一月一日,若是我等不能在江河封冻以前回到鸭绿水,不论是赢是输,我等都赶不及。若是赶不及,便只有等来年开春,我朝大肆向新罗用兵,才有立功机会。”
“……确实如此。阿羿,还是你镇静些,虽然虚长些年岁,但我很应向你学。”卫羿是如此平静,就如同一块盘踞在山水之间的巨石,朱谦潮被他带着,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朱谦潮叹道:“此回我不慎被那奸贼趁乱窃走机密要件,此是我手上出的大错,对我大丹很是不利。又加想到回去定当受责,我是心绪乱了。——我等只能日夜兼程,但若是军情危急,赶返不及,暂且也只能望忠武将军决策英明,能及时将新罗人剿灭,一雪前耻。”
卫羿握住了船舷,缓缓说道:“新罗人集结兵力不过近万,为吞去那两千五百人,又耗去千余。忠武将军麾下兵力是他两倍之数。他胆敢闯入我大丹地域游荡,但绝不敢驻扎过冬。江河将要封冻,新罗人定然会在鸭绿水彻底冻结之后,尽速渡河。”
朱谦潮一拍大腿,激动道:“若是能知他欲从何处渡河,调集兵马,守株待兔,或能将其一网打尽。快,快,取来地图。”
两人回到船舱中,摊开卫羿带来的那一份地图。
地图在军队之中被列为机密不是没有原因的,大丹军队如今所用的地图,是将大丹整片国土的地形细细绘在其上,何处有山,何处是水,都有详细注明,并且其中还标注了边地很大一部分的军队驻扎地点。
卫羿一点鸭绿水中游的新滩,道:“新罗人灭新滩营地,因此地是他往我大丹腹地的必经之途。他往内陆是为掠夺粮米。东北毕竟并不繁荣,他欲掠夺粮米钱财,定然要往数十里外的辽城州去。辽城州颇为繁荣,周近地势平坦,难守宜攻,只要拿下此城,新罗人便可以直接回返。”
朱谦潮道:“辽城州有子民十数万。若是被新罗拿下此城,我等罪孽深重矣。”
卫羿面色冰冷,他收回手,站直身体道:“怕是辽城已失陷,只不过,消息还未到我等手上。”
朱谦潮大惊失色:“阿羿,你如何得知?!忠武将军麾下毕竟仍有一万五千人,如何能叫新罗人触及辽城州!若是当真如此,忠武将军是渎职了!”
朱谦潮并不赞同卫羿的盘端,卫羿也不再说。
在忠武将军营中停留数日,他是曾将殷林力及其麾下将领细细观察过。看殷林力安排鸭绿水防线上的分兵及营地布置就能知道,此人性情谨慎,处事稳扎稳打。虽然因为新罗人蛰伏数十年而对其有些轻视,但大体上防御上是不出错的。
但是看新罗军队的动作,就能知道,新罗人也很清楚殷林力的性情,所以进攻就扣紧了一个‘快’字,往往在殷林力看定情况,调动兵马之后,新罗人已经再次改换行进路线。
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羿并不以为辽城州能保住,即使辽城州本身也建有一支州兵,但只有两千多人,训练松散、不曾见血的州兵战力太弱。
……
“启禀将军,辽城州失守!新罗人纵火焚城!新罗人已经往东北哥勿州方向去!”
哨探一路快马驰入营地,在主营帐前扑倒在地,高声禀报。
“新罗狗贼好胆!我必欲尽剿之而后快!”殷林力及身边的几名将领都是怒上加怒,只恨不得啖新罗人的肉,饮新罗人的血。
但直至这时,殷林力这帮将领才终于对指挥这只新罗兵马的将领重视了起来。对方竟是处处都想在了他们之前。
据他们得到的线报,这支新罗兵马的主将名为朴南明,是新罗王族子弟,当今新罗王之堂弟。而朴南明身边还有一断臂军师,有神机妙算,名为朴解摩,来历不明。
……
卫羿的队伍顺流而下,回到鸭绿水中段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二日。鸭绿水两岸已经尽数结出了丈许宽的岸冰,上游不断地有大大小小的浮冰顺流而下。
卫羿率队登岸,暂且就在新罗人最开始登岸的砾滩营地驻扎下来。
天上正降下大雪。
“辽城州已然失守!忠武将军是如何指挥的,竟令此事发生!”朱谦潮大怒道:“辽城州是我朝在东北最大的州城,辽城州受重创,子民生灵涂炭,忠武将军难辞其咎!”
卫羿正凝目看着信鸽送来的消息,忠武将军令他率麾下四千五百兵马赶往哥勿州,截击新罗人。
卫羿的薄唇紧紧抿成凌厉的线。他抬起头,询问左右道:“曾获报,新罗人手上有多少兵马?”
黄斗道:“禀都尉,探子数月前传回的消息是说有两万人。”
朱谦潮道:“不过区区两万人罢了。他竟敢只分兵一万来打我大丹,也是正好!正好我朝将此万人灭了,明年开春,再灭新罗便是。我方已失了辽城州,不能再失哥勿州,阿羿,既然殷将军令我等速速赶往哥勿州,我等便速速赶去罢!将新罗军堵在腹地灭了,也就不必再考虑他将在何处渡河。”
“若是我等不能全歼此万人,又如何。若是他兵马不止两万,又如何。”卫羿看了一眼朱谦潮,冷声道:“殷林力此人心中是怠慢了。拿下一个辽城州,新罗人所得已经尽够,他何必再去哥勿州?”
“你认为他是虚晃一枪,等我等都赶往哥勿,他就能熙熙然带着大队人马越河班师回国?”
朱谦潮心存惊疑,但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等才刚回到此地,信息闭塞,怎能知战况如何。忠武将军麾下兵马一直在对新罗人围追堵截,手上又有大量哨探,比我等清楚新罗人的动向。”
卫羿平静地道:“我等不往哥勿州,留守江岸。”
“果毅都尉,你此是要抗命!”朱谦潮怒道:“临阵最忌不听将令,即便是忠武将军指挥错误,如今是战时,我等在忠武将军麾下听令,便应当遵他指使才是。更何况,忠武将军有极大的可能并未出错。”
卫羿不为所动,说:“若他错了,便是放虎归山。”他直视朱谦潮,冷声道:“我等乃是押运粮草之队伍,并非殷林力麾下。我乃队伍长官。你如今归于我麾下指使,听令便是。”
朱谦潮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卫羿的营帐。
黄斗、卫旺等数名卫羿的心腹将领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他们自然是听从卫羿的号令的,他们都已经作好准备了,若是朱谦潮要带着自己的八百海军脱队往哥勿州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黄斗细细看了一阵地图,道:“都尉,从辽城州往哥勿州,到中途就有两条路,东侧的路是要从一处山隘经过,险峻难行,但是路途最近。或是从西侧路走,那处一路平坦,就要过河。若是新罗军一路将忠武将军的兵马甩在身后,并非当真想要去去哥勿州,定然是在中途改换道路,瞒天过海。”
又有个名叫郑京的道:“如今我们江边都已经大雪不断,将要封冻,辽城州以北情形定然更糟。新罗人怎会还往哥勿州走。若是他在大丹停留,只有死路一条。——都尉,战报里提到,新罗人的将领是朴南明、朴解摩,朴南明是新罗王族中有载的子弟,那断臂的朴解摩又是何许人也?这回新罗人的反应如此利索,属下恐怕,叛逃者诸狗贼亦身在其中!都尉当时一刀掷伤诸狗贼,我等是不清楚他伤在何处,但说不定就是朴解摩此人。”
卫旺说道:“要知道是不是那狗贼也简单,我等在金陵数年,见过那狗贼的兄弟不少。只要有一个能看见狗贼一眼,就能认出来。说实在的,那狗贼是长得少有的俊,当初可是迷死了金陵的女郎。”
“你说的倒简单,谁去看?”
“单枪匹马去新罗人阵前,你是怕死得太晚了罢。”
“就是这个理儿。”
“阿旺愚蠢!”
卫羿麾下这些将领都是打闹惯了的,虽然情况不乐观,照样还能互相调侃一顿,哈哈大笑。
卫羿据在案后,也不理会他们打闹,只道:“黄斗,将我等的看法整理一二,放飞一头信鸽,给忠武将军处送一封信。郑京,你点三百人,五人一组,趁河道还未全数冻上,往上下游巡视。”
一众将领连忙应了,分头行事不提。
……
久经训练的信鸽是很可靠的,卫羿这方的信半日内送到了殷林力等人手上。
殷林力才又派出了手上的三千兵马,他麾下拢共剩下的一万五千人,他已经派出了一万两千,拼命急行军,缀在新罗人后头,想要在新罗人到达哥勿州之前将之截住。
殷林力大怒道:“如今是什么情形,他卫羿还敢抗命?!若是我这方围剿不利,我定然要向弼公上书,严惩于他!莫要以为出身卫氏嫡系,就能为所欲为!”
“将军,如今他还远在鸭绿水岸边,怕是也指望不上。我等还是先剿灭了新罗人,回头再来料理他便是。”众将纷纷如此说。
……
十一月七日,大郎有要事回金陵,华苓和七娘正好能跟着他,也走了一趟。
十一月十日钟表作坊的第一批钟就会在金陵上市,在这之前一日,晏河广发请帖,在装潢完毕的钟表店办了一个座钟展示会。
华苓设计的铜座钟比漏刻轻省几十倍,又不必时时添水,很是方便。工匠们给座钟芯子精心打造了雕刻花鸟鱼虫等形象的外壳之后,这些个散发着精巧、华丽味道的钟一出现在金陵人面前,很快就征服了金陵人的审美观。
罗定作为钟表作坊的大掌事,这回是亲自出来介绍产品,舌灿莲花,直将一个铜壳子的钟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不断地有宾客开口询问价格,想要立即就把一座钟搬回家的人当真不少。
钟表铺子后面连着个大院子,开辟成了贵客接待区。
华苓和七娘是坐着马车来的,从后门进了钟表铺子,到处打量了一下,这院子就连桌椅摆设的细节都颇为精致,作为一个做买卖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铺子里设的女婢将华苓引到了正厅,晏河带着赵戈等在这里,慢悠悠地品着茶。赵戈的表情看着很委屈,看见华苓,这孩子还是挺高兴的,但是不敢走上来了。
几人互相见过了礼,侍婢来请七娘去欣赏铺子里的钟,七娘看了看华苓,微微一笑,跟着去了。
“这是怎么了?”华苓坐下来,笑着朝赵戈道:“赵戈,怎么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赵戈扁了扁嘴,说:“戈要跟着娘。”
华苓看钱涟。
“想让你带着他一阵。”晏河道。
“多久?”华苓问。又朝赵戈招手道:“赵戈来。”赵戈见母亲推了推他,便还是走到华苓身边,委委屈屈地撅着嘴。
“年前来接他罢。”晏河有点疲倦地说。“也不勉强你,你可以先问问你大哥如何说。”
“家里多一位小客人并无大事。只要你愿意,我们家没有不肯的说法。”华苓抱着赵戈,看了晏河一阵,轻轻点头。“我后日回江州。明日将他送过来,天气冷,多收拾些衣裳。”
赵戈不开心,但是不敢反抗,母亲一贯是很严厉的。
晏河叫了赵戈的侍婢带他到偏室去玩,然后才朝华苓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赵戈长得不像我,是不是很奇怪?”
“他姓赵。”华苓干脆地说:“他是赵驸马的孩子。赵驸马原本就长得十分平凡。”
“你明知我想说的不是这一层。”晏河撇开了脸,淡淡道:“谢华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为什么这么说。”华苓忍不住笑。太难得听到晏河大长公主说这样的话了。
晏河垂目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是我生的孩子,我最是清楚。这孩子长到这么大,是谁也不像。”
“但这个还真是我生的。以前有时候我就奇怪,为什么我的孩子这么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大概不是像我,是像他生父。”
华苓慢慢吸了一口气,本能地道:“这不可能。”
晏河冷笑了一下,说:“我都说了,这是我生的孩子,我最清楚。枉我自诩一世聪明,还是看走了眼。”
“这不可能。”华苓睁大眼,很仔细地思考了一番,还是摇头道:“你也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医疗手段有多落后。在脸上动刀不是不行,但是后续的护理很难很难,一不小心就会感染。”
“你怎么能肯定现在没有人能做到?”晏河冷冷地道:“你也不是亲眼证实了,怎么能肯定现在没有人能做到。我知道自己的脸是真的,这还不够?”
华苓忽然想起来,在许久许久以前,三郎曾经写下的遗笔里,有过类似的字眼。她结结实实地呆了一阵,觉得想笑,又觉得已经超出了滑稽的范围,不知应当如何反应。
“你是不想养了?”半晌,华苓如此问。
晏河斜倚着椅背,仔细打量了华苓几眼。这女郎一身素色,乌黑乌黑的长发绾成椎髻,以素色绸带装饰,脂粉不施,身姿高挑窈窕,依然秀丽难言。相处几年,两人对对方也算是比较了解了,也很有默契,但这不代表亲密。
她们两人,从来没有成为过能一道聊家长里短、一道消遣的朋友,是很另类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都清楚,什么类型的事可以让对方帮忙,什么类型的事没有必要开口,对方不会答应。
晏河问:“我不想养了的话,你会帮我养?”
“不会。”华苓很直接地回答:“我都还没结婚,没有办法养一个孩子太长时间。”
“毕竟是我生的,怎么都还是会养的。”晏河懒懒地说:“但现在有些不喜欢他,还是你帮我带一阵罢,也免得我给他脸色看。”
“好。”华苓点头。
两人安静了一阵,华苓还处在一种格外莫名其妙的惊愕当中,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份事实,而晏河,靠在高椅椅背上,默然抬眸望着斜上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阵,七娘回来了,在华苓身边坐下,朝晏河笑道:“公主,你们这钟制得极好,精致得很。”
晏河朝她点点头:“谢七娘过誉了,你也当知道,这钟能制成,谢九的功劳最大。谢九要求为你制一座最华丽的钟,作坊里已经记下了,需时许是有些长,但在你出嫁前,料来是能完成的。”
“小九真的记着这回事呢?七姐很受用,多谢小九。”七娘笑道:“也多谢公主惦记了。”
“说好的事我都记得呢。”华苓弯弯眼睛。
“嗯,我知道小九总是守信用的。”七娘又道:“昨日是派人与王家说了,我们下午去探一探霏姐姐,现下时候也差不多了。”
“好。”华苓点点头,侧头看看晏河。
晏河勾了勾嘴角,是种带着格外的讥讽的微笑。
华苓挑挑眉。
晏河站起身道:“既然你们事忙,我这里也不留了。钟表作坊的分红是半年一结,届时罗定自然会将银子和账单送到你手上。要直接分配给那家惠文馆的部分,罗定也会办好,你随时可以回来看。”
晏河牵着赵戈,送华苓和七娘到门口的马车旁边,这位公主特意朝七娘福了福身,温声道:“赵戈年幼不知事,这两月里就拜托你们家了。”赵戈也是有板有眼地拱手行礼。
七娘愣了愣,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高傲的公主如此卑尊屈膝。她回了礼说:“不碍事的。”
两姐妹上了马车,行出两三个街区之外,七娘才不解地道:“为甚公主要将小郡王送到我们家来?”
“她不想养了。”华苓说。
“又说胡话儿呢。”七娘瞪了华苓一眼。
“她也许是真不想养了呢……”华苓苦笑了一下,想想小小的赵戈,有些怜惜,也有些出神。“不过,应该不会的,母子天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