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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苓心湖微微一动。虽然一开始待她并不好,但胡狼如今,却实实在在是把她作为自己的弟子看待的。她露了个笑容,软声朝胡狼道:“承蒙堂主大人不弃,将谢九收为弟子,此恩等同再造,谢九此生绝不敢忘。”
“好,好,好!哈哈,我早知你是好孩子,还不——”胡狼欢喜得很,正要令华苓将茶敬上来,三却又开口截断了他,含笑朝华苓道:“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二日。谢九你可知,大丹所派出征新罗的大军,早在八月里,便已将新罗全境攻克?”
华苓的心狠狠一颤,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新罗已经被打下了么?
——那卫羿,是不是立下了许多战功,已经载誉凯旋回归了?
他有没有在战场上受伤?
他是那样杀伐决断的男人,他有那样高的武艺,他麾下的将士全都对他死心塌地,被他训练的令行禁止,他一定是所向无敌,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吧?
他若是回到了金陵,若是知道她身陷险境,会不会来寻她?
思绪骤然纷乱,心头却难受得如同悬挂了一块巨石。
“据我所知,谢九与那攻下了新罗都城熊津的卫氏五子卫羿,是打小便有着婚约在身。”
三微笑着说着,极是从容可亲,他道:“如今新罗已归入大丹版图,卫五郎立下的可是头一份的大功,这番回归金陵,定然升官加爵,一举进入朝廷四品大员行列。年纪轻轻,战功彪炳,却又未曾婚娶——想必,如今卫五郎在这金陵城中,不,应当说,在整个大丹世家眼中,都是最上佳的乘龙快婿了。”
华苓的脸色慢慢变得越发苍白,她垂下了眼,轻声说道:“想来定是如此。”
“如此……”三仔细打量着跟前这女郎的表情,继续说道:“谢九,听闻此事,你心中竟毫无所动么?你难道不曾想到,若是你如此还在谢氏家中,做那养尊处优的世家女,便只需坐拥豪奢嫁妆,欢欢喜喜静候卫五郎来取?嫁去便是四品将军夫人,那等尊荣,那等地位——你来说说,你可向往、可心动?”
“你毕竟是那等大姓出身,世家大族的风光豪奢自然见过不少。如今你在我黎族,不过能做一个三等族人,虽则衣食无忧,又那里有当年风光无限?——若是予你机会回到谢氏族中,你却来告诉我,你愿是不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人之天性,你既有如此出身,却又如何能教我们相信,你能一心一意为我黎族效力?”
三此话一出,整个议事堂里窃窃私语的声音骤然盛了许多。在场的人不由都盯着华苓看,右使大人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若是他们自己出身于这样的大家族,生来便是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又如何能对如今的境况心满意足呢?如果有机会离开这样的环境,是人都不会放弃的罢!
那么,照此理推断,其实这谢九娘,对他们黎族并不忠心,那么,她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岂不是都在骗人么?
一想到这处,便是连胡狼的面色也有些变了,他确实是对谢九娘十分看好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小娘子的表现真是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顺当的,难道此女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讨好于他,实为身怀二心?——若真是如此,此女实在是该死了!
胡狼冷下了面色,高声朝华苓逼问道:“右使大人说得有理。谢九娘,此事你必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是你身怀二意,胆敢蒙骗于我胡狼,我现如今就活剐了你。”
好一个三,好一个黎族右使!若是今日她不能将自己辩解明白,将自己从众人眼里不忠不诚的形象里摘出去,等着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虽则已经情急至此,华苓的心却越发冷静了下来。
于是,眼目清明的她忽然第一次看清了三的表情。三的眼里藏着极为浓重的恶意,还有深沉的、极不明显的恨,对人对事的漠然和讥诮,以及戒备。他看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和胡狼、荆大、苏升这些人的心态是不同的。此人对黎族,并没有归属感!
也是,此人怎可能轻易对黎族有归属感?身上流着新罗人的血脉,小小年纪就被改容换貌,潜伏在苏州的诸姓望族之中长大,身上背负着多重秘密,却能做到守口如瓶,并且将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如此完美无缺。真真是厉害万分!
“右使大人为谢九描述这样一幅美景,谢九怎能不心动呢。”普通的辩解已经毫无用处了,表现得恭顺也没有什么帮助,华苓索性将茶盏放回了托盘中,跪在垫子上挺直了腰身,冷声说道:
“在座的诸位也来告诉我,对右使大人所描述的,若是真能实现,这样的好运当真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话,能将之拒之门外的,又有几个呢?”
华苓逼视四周。这些日子以来饱受折磨,吃不好睡不安,加之还在长身体,骨头拔高了几寸,她的身体已经极消瘦了,但一双眼睛,依然是明亮而凌厉的,隐隐带着威严,竟教莺娘、荆大等人都有些不敢直视。
华苓抬起头,铮然道:“我谢九也是凡人,想法也只如寻常人一般,这并不是过错!——但是,右使大人,你是否忘了,我如今早已不是那江陵大族的谢氏九娘!江陵谢氏是何等大族,卫氏是何等大族,最是看中清誉名声,怎能容下一个失踪良久,又忽然出现人前的女儿、怎会取进一个不清不白的媳妇!便是我重回谢族之中,等着我的,只会是一碗鸩酒、一条白绫!”
她轻轻冷笑:“待我死了,对外说的也只有‘重病早夭’四字,再一口薄棺敛了,随意葬到郊外去,到那时,又有谁还会记得我谢九是谁人!我不傻,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既然回不去了,我就努力为自己打算,我要过得好些,难道这不应该?我并非为了一点气节,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傻子,在家中时,为了过得好些,我能百般讨好父亲、讨好母亲,来到此地,为了过得好些,千方百计讨好诸位大人又有什么不对?用我自己的能耐,拼命往上爬,拼命攫取我能得到的任何好处,有什么不对?”
“右使大人果真是高高在上,我还记得一开始,你是如何告诉我说,只要我愿意为黎族效力,黎族也不会亏待于我,而如今呢,右使大人一番话说得轻巧,将我所有的努力一概抹去了,你的话都是放屁罢!”
“既然右使大人不给我活路走,谁都不给我活路走,我也不多求了,今日就在此地,弃了这条贱命便是!”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这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能在此刻说出这样一番锋棱刺面的话来?
再看她说着说着,已是满面泪痕,从发间拔下包银的簪子,尖端指住了自己的瘦弱的脖颈,那颇为锋锐的尖端,毫不犹豫地,一点一点地陷进了那苍白的脖颈里去,鲜红的血慢慢蜿蜒出来。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是悚然而惊——这小娘子是,是真的不怕死!看起来分明是如此稚弱可欺的一个女郎,却又从何而来那样一股叫人心惊的凛冽之气?恐怕她是真真被右使大人逼到绝境了吧,不然如何能这样坚决地以银簪刺颈?多数的人心底都慢慢生出了一丁点对右使大人的不满来,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小娘子,她做的了什么,能对偌大的黎族造成什么威胁呢,她的小命原本就捏在大人手上了,大人还要如此赶尽杀绝,是不是太过不留情面了!
听到此时,胡狼其实早就打消了心里对华苓的那几分怀疑,心中想起这数月以来,小娘子便是这么一副脾气,清高而骄傲,但着实是能干落力的。既打定主意要在黎族混日子往上爬了,所做的事都是无可指摘的。胡狼之所以动了心思,要将此女收为徒弟,正是因为,他手下原有的荆大、苏升等人,都早已成年立业,心思繁杂,最惯会油嘴滑舌敷衍人的、为自己打算的,一相比起来,又怎能有谢九贴心顺意。
这样的一个好徒弟,可不能被右使逼死了!
“慢着!慢着!九娘快快将簪子放下,为师相信于你,你不过一小小娘子,能做出甚么有害我黎族的事来!右使大人也不要逼人太甚了,此是我胡狼的徒弟,我自会调教!”
说着,胡狼慌忙站了起来,夺走华苓手上染血的银簪,眼看着那近半寸深的伤口已经渗出了大量血液,忙不迭招呼莺娘取来洁净的白布和敷药,给华苓将伤口止住了血,牢牢包扎了起来。
这些日子里,莺娘与华苓也很是处出了几分情分的,如今见华苓受难,如此凄惨,莺娘也不由露了几分怜惜面色,做事也格外殷勤了些,取来的都是好药。
三四平八稳地坐在高椅中,就那么静静看着胡狼指挥莺娘等人忙活,也不曾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