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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相见后,王霏每日都借三的名义派人来请华苓去,陪她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又每次都给华苓准备一些养身子的吃用带走。华苓知道这些都是三给怀孕的王霏准备的,欲要推脱,王霏只说,“姐姐照料你几分算得了什么,倒要看谁敢说半句。小九收着罢,别全都拿去作人情了,叫我看着你这样清减,与剜我的心也没甚差别。”华苓只得收了。回回如此,在旁人眼里,便是右使大人格外爱重这个谢九娘,于是华苓在地下堂口中的地位又跳了一个台阶。
脖颈上的刺伤好全之后,华苓就到胡狼身边听用和学习,发现荆大苏升几人都开始向她示好,苏升还赠给她一盒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膏,说是市面上世家女郎最爱用的,华苓笑着收了,回头便给了伺候她的小丫头。
胡狼对华苓这个小女徒弟很是爱重。在胡狼手上掌握着一个小的藏书室,里面存有黎族自建立以来,葺貌堂中人所尝试过的所有手术技法、所有材料的资料,甚至详细到某某日月时辰,所使用的人的姓名、籍贯、相貌特征、身体状况等。华苓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直到此时,胡狼才将这个小藏书室向华苓开放了,给了她一把铜钥匙,叮嘱华苓平日无事时,多多到里面翻看前人的医疗记载,学习前人在动手术时的种种技巧。只是也叮嘱了华苓,藏书室里的内容只能翻看不能带出,若有发现华苓违反规矩,定然严惩云云。
华苓自然是认真应了,这样的机会她是求之不得。其后几乎整日地泡在那藏书室中,只需两日,就大致将里头所有的记录都浏览了一回。她也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了然,依靠这些记录,慢慢勾勒出了这个所谓的黎族由小到大发育的脉络。
藏书室中最早的记录在距今六十来年以前,黎族真正存在的历史不会比这个时间长太多。最早的记录只有几份,此后年年略有增长,但一直不多。直至二十年前,葺貌堂所经手的材料才骤然多了起来,所记载的出身也多样化了,这个家族好似忽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葺貌堂这样的名称,也是到此时的记录才出现的。联想到三的出身,华苓猜想,当时黎族大约已经和新罗国的势力搭上了线,得到新罗人源源不断的支持,已经一心准备好要在大丹这棵大树的树根下掘坑做窝了。
借助新罗人的支持发育二十年,到如今,新罗灭了,而黎族不再需要扶持,它的手都长进皇宫之中了,真真厉害得很。
葺貌堂只是黎族的一个分支,藏书室中的记录也只和修容手术有关,但从中并不难找到黎族其他四个分支的痕迹。负责训练人手的正力堂,负责打理钱财资产的金华堂,负责情报沟通的春媵堂,还有,负责为族里补充新鲜血液的芽堂。葺貌堂所传承的修容改貌之术是黎族的根本,黎族人也显然非常依赖于这种手段,只有修改过容貌、将自己的背景和前半生的牵系与天生的相貌一并抛弃、不再被任何人认识的人,在黎族之中才能真正得到信任和重用,爬上高位,比如宫中那位夫人,比如爬上了右使之位的三。
最早定下这种规矩的人,对人心世故之了解,控制人的手段之精到毒辣,直是让华苓心惊不已,便是时隔数十年,也让她脊背发寒。脸容对一个人的意义之重要不必多说,一个人的脸面都被改变了,即使他回到最熟悉的亲人身边,又有谁能认出他来呢,又有谁还敢再去相认呢,到头来,大多数人就只有依附于黎族,听从黎族调遣安排,换取奖励活下去一条路可走。
华苓轻轻放下了手上最后一本记录,手扶着粗糙的铁铸书架子沉思。这些资料极有价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能从这里区别出黎族在大丹埋下的所有暗桩眼线来。只是,如今她依然要夹着尾巴做人,连外头的一点消息也不敢大肆查探,以免惹人疑心。如果要将这些信息送出去,恐怕还是要寻机到地面上去。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靠自己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能记下多少信息就记多少。
“苓娘,苓娘,也莫要太过用功了。”胡狼提着一盏圆罩子的琉璃灯,从藏书室外探进了半个头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尽是关爱的笑容,语气温和道:“师父晓得你最是乖巧的,心中有一个疑问就恨不得立时解决,但长命功夫长命做,歇一歇罢。”
“师父。我看完了,也寻到了答案。”
“是吗,这般快就寻到答案了?快与我说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聪明得很,以后你这一双手,是定要超越我的。”胡狼欢喜地招手道。
华苓提起琉璃灯快步迎上去,笑嘻嘻地道:“嘿嘿,师父昨日不是才说,我这双手,天生就是要来持柳叶刀的?我看现在就超过你了。”
“没大没小!”胡狼佯怒,瞪了华苓一眼说道:“夸你一二句就如此得意忘形,叫我以后如何敢把大事交予你。”
“师父我错了,其实小的就是晓得师父疼爱呢,才敢这样猖狂。”华苓拉扯着胡狼的袖子,歪着头凑到他跟前讨好地笑。这一个笑容又稚气又甜美,又干净又单纯。
胡狼这一辈子对着的不是些唯唯诺诺的族人,就是些被喂好了蒙汗药、绑到手术台上来的人,临老了才得了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小徒弟,心里怎能不爱。于是对华苓是一日比一日好,这一回也是,佯怒责备华苓一句,心里倒还担心华苓觉得委屈了。
胡狼叫上了华苓,又叫荆大、苏升两人跟着,去将堂口最下层关押的,动过手术正在修养伤口的二三十人都巡视了一遍,看过伤口无碍,就算是了了一日正事的其中一大半。巡视完一轮已经是半下午,胡狼看华苓面色苍白而疲累,就先打发她回去歇息,至于其他的弟子,就不可能有这种优待了。
华苓告了退便转身回去休息。心中也不由有两分内疚。她很清楚,像胡狼这样的人,手上人命少不了,绝不是无辜的好人。但这些也不能掩盖,胡狼对她真真是极好的。胡狼已经四十五岁上了,一生无妻无子,有了她这个徒弟,几乎是当了半个孩儿看待,把压箱底的种种技巧都毫无保留地教了她,怕是要将她培养成下一代葺貌堂之主。但两人立场对立,若不叫黎族覆灭,就是大丹亡,而她只要还没有死去,就绝不会看着大丹亡国。若是她能活下去,她能走出这里,恐怕胡狼就活不了了。她利用了胡狼的爱护,等一切尘埃落定,所有的国仇家很清算之后,若有机会,她会报答这份爱护,如今她并不后悔。
第二日,王霏又派人来请华苓去。这一回,王霏将华苓带出了地下堂口,带到了三为她布置的一处隐秘小院。
时隔数月终于回到了地面之上,看得见天,看得见芳草碧树,华苓只觉恍如隔世,几乎是无所适从的,怔愣了许久。只能与灯烛为伴的日子,过了多久了?也许有半年了。从不认为自己会在那样的地方过一辈子,但华苓也并没有想到,她能在今日重返天穹之下。其实从地下到地上的路并不很长,脉息数三百下而已,也并不难走,在王霏牵着华苓的手带着她走过最后一段暗道后,最后一道门前看守的几名守卫只是上来问了一句,就放他们过去了,华苓心中曾设想过的阻挠全都不曾出现。
“小九,莫要作愣了,过来这边,陪姐姐坐坐。”王霏叫侍女在廊下摆了一张矮案,炒出几样清淡酒菜,含笑招呼华苓。
华苓在王霏身边跪坐下,微微蹙眉道:“霏姐姐,右使大人若是知道你将我带出来,不知会否迁怒于你。”
“不必为姐姐担心。”王霏含着笑抚了抚华苓的额发,柔声安慰她:“你放心,我既能将你平安带出来,就能将你平安送回去。何况,难道,小九不愿到地面上来了?”
“怎可能不愿?”华苓摇头,苦笑道:“只是,如今是这样的境况,我是死是活还要仰人鼻息,哪里敢不如履薄冰?”
“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并不是你应该呆的,小九,你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你不属于那里。”
“那我又能属于哪里呢?”华苓苦涩地笑了笑。也许王霏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的这里。她也并不想告诉王霏那么多,这位姐姐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给她的心口再加一道压力。实际上,既然大郎亲口将她送到了华德手上,华德又将她送到了黎族手上,那,偌大的谢族,哪里还有人会去问一声她呢?她所能设想的最好的未来,不过是扳倒黎族,然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静静地,也许做些小生意,好好活下去。
“你是世家的女郎。小九,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王霏凝望着华苓。这个年轻的女郎就像那枝头的三月桃花,不论颜色如何浅淡,终究还是鲜嫩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王霏几乎是爱怜地看着她,随后视线悠悠挪向了廊外。深秋时节,庭院里一片萧索,院落里一株梧桐树上还挂着寥落几片黄叶。过得几日,若是清晨降霜,怕也没法再呆在枝头了。
华苓努力展了笑颜。今日是王霏带她到地面上来,还命人置酒菜与她吃,在如今两人这样的条件下,这已经不能更难得了。王霏这样待她,她要如何才能回报这位姐姐的好?遂搜肠刮肚想些话来说。
“霏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们以前一道吃宴的光景儿?我们这些人里,就要数你们家兄弟姐妹诗才最佳,每每玩击鼓传花,即兴作诗,你们家的总是要赢出老远。”
“呵呵,我们家啊,诗文上教得确是严,所以普遍比别家都要好些。”王霏也想起了那些最愉快的过去,面露浅笑。“我们族里不论男女,自一岁开始就要背诗学诗,五六岁就教四书,十岁上就要出口成章。若是做的诗、做的文章叫家族长老看不上眼,不消半日,就阖族都知晓了,简直叫人出了房门便抬不起头。”
世家大族能繁荣兴盛数百年,在教养年轻子弟、敦促子弟上进之上各有各的方式,但都是绝不肯放松一些的。子弟在种种的捶打磨练中成长起来,沾染上吃喝玩乐那些不良习性的可能性就小些,家族衰颓的可能性便也小些。
见王霏举起了酒杯,华苓赶紧挡住了她,劝道:“姐姐如今怀着孩儿,不吃酒才好。小孩儿在娘胎里时最是脆弱的,不好好护着可不行呢。”
王霏怔了怔,看华苓的目光越发柔和,依言放下了酒杯,抚着肚子笑道:“你说的是,倒是我这为人母亲的不周到了。”
“姐姐只是一时忘了。自己的孩儿,怎会有不在意的娘亲。”华苓笑着安慰。
王霏屏退了伺候的两名侍婢,两姐妹都尽力叫气氛活跃些,搜肠刮肚地回忆小时候的事,倒也十分愉快。说说笑笑吃了些酒菜,华苓却见王霏的面色越来越黯淡,唇色发白,不由放了筷子,挪过去握住王霏的手,竟比那廊下的木廊柱还要冰凉,根本不像是人的温度,惊得失声:“姐姐!姐姐是怎么了?身子怎地如此凉?”
“小九……”王霏摇晃了一下,华苓慌忙将她扶住,碰到王霏的身体,才发现她竟连躯干都泛着凉意:“姐姐,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王霏勉强握住了华苓的手,含笑道:“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苓娘,今日,是姐姐与你备的饯别礼。离了这处魔窟之后,走得远远的……”
华苓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看着王霏。还不及问些什么,三带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三面容扭曲,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致。他一脚踢开了华苓,揪住了王霏的发髻将她提起来,喝道:“贱妇!你给我的酒菜里用了圣水!你给我的酒菜里用了圣水!”
圣水?!是华苓曾亲自去请的那种圣水,是胡狼他们在人脸上动刀子的时候,必定要用在伤口湿敷消毒的圣水,是那种有放射性元素的白石碎浸出的圣水?华苓呆呆地看着王霏,看着三,一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已经叫她无法冷静思考了。
被揪住头发拉扯起整个身子,怎会不疼?王霏疼得珠泪潸潸而落,一张秀面神情却竟是十分恬淡,好似对世事已经清澈洞明。她苍白的双手扣住三的手腕,慢慢地将自己的头发解救了下来。王霏极力保持了温婉得体的举止,在矮案之后重新跪坐下了,仰头朝三笑道:“延郎,你不是说过,绝不会再伤害我,绝不会再生我的气么?你扯坏了我的发髻,我要生怒了。明明你说过的……我腹中是你的孩儿,然而你其实,你其实并不在乎他,是不是?”
三的双目发红,瞪视王霏的眼神好似厉鬼,比之一般的厉鬼要更可怕得多。但王霏的话,却也确实将他从毫无理智的盛怒之中拉扯了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了脾气,还注意到了旁边的华苓,阴冷如同洞穴里的眠蛇一般,狠狠盯了华苓一眼。三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他走过去,欲将王霏扶起,温声哄劝道:“我怎会不在乎这孩儿,这是我唯一的孩儿。但是,霏娘,你这回做得真的太过了!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不应该用圣水来试探我!我与你说过,如今我手上的解药只剩下两颗,如今你让我迫不得已要耗去一颗,你可知这解药要配起来,是如何不易!”
那圣水,原来有解药么?华苓的呼吸骤然快了,瞳孔微缩。那也许是能够驱除人体所摄入的放射性物质的药,如果这是真的,这种药怎可能不难配?便是在后世,能有同样功用的药物,也非常难得。
王霏拧着身子不肯让三将她扶起来,只是撒娇道:“便是再难配,你下个命令,叫那些医者去配不就好了?难道在你心中,就那么一颗小小药丸,能比我和孩儿加起来更要紧么?”
“那自不可能!”三耐着性子安抚王霏,心下恼怒而后悔,前几日里不应为了讨王霏的欢心,将手中好些秘密关窍都说了与她,甚至连本处堂口只剩下两颗成药的圣水解毒药,都交给了王霏保管。王霏怀着的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儿,也许会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孩儿,若不是必要,他并不想与她撕破脸皮。三温声道:“好了,霏娘,莫要胡闹了,先将解毒药与我一颗罢。此中关窍重要你不会不知,待我将药性解了,你要多少解药,我便命人与你做多少。”
三身为黎族右使,对本族底细自然知之甚深。圣水与黎族代代传承的修容改貌手段乃是相辅相成的,少了其中一样,黎族都绝无法不声不息地发育至今。圣水能抑制人伤患恶化,但人接触得多了,就容易产生一些中毒症状,头晕、烦闷、欲吐等,时间长了,人体甚至会出现身体机能提早衰退的现象。而身怀内功的人接触圣水,比普通人的抵抗性要更强些,几乎不会出现头晕等症状,只是内力对这种元素的存在十分敏感。三今日吃了王霏命人送来的食物之后,没过多久就感觉到内力如冰消雪融一般减弱,立刻便知道知道食物里使用了圣水。
但这问题并不十分严重,只要定期服用黎族祖先配出的祛毒配方,内力很快就能恢复。
“慢着。”王霏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白玉小药瓶,却又推开了三的手,含笑道:“延郎,药在这呢。可是,霏娘想叫你应承一件小事。”
“什么事?”三眼中寒光一闪。
华苓从旁侧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看王霏,却又哪里有多少温情成分呢,倒更像仇人看仇人些。华苓打了个寒噤,呆呆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对有情人,只觉自己好像朝着无限黑暗、无限深的一个深渊坠落了下去。
王霏的眼神转向了华苓,微笑道:“延郎,让她走吧。苓娘不属于这里,她还小,应该过些好日子。延郎,你答应我,让她走,我便将解毒药与你。”
“霏娘!你莫要胡闹得太过!”三对王菲的胡搅蛮缠,不耐已经达到了顶点,右手一巴掌扇在了王霏面上。他用劲极狠,打得王霏整个上半身摔在地上,散乱的发髻彻底散开了,遮住了王霏的面颊。
王霏伏在地上,细细碎碎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如此……延郎,延郎哪……说什么只爱我一个,后半辈子都要与我好好过,后半辈子定会好好待我,都是假话!不过拿你两颗药丸,不过与你开个小玩笑,你就愤怒至此,在你眼中,我王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你这样待我,我养这孩儿又有何用,不若两母子一同赴了黄泉,干干净净去了,一了百了……”
华苓睁大眼睛缩在一旁,死死咬住了后槽牙。在她想开口的时候,她看见了王霏递给她的眼神。王霏并不希望她出声,所以即使有再多的话想说,华苓也绝不敢破坏了王霏的筹谋,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姐姐在拼尽所有为她谋一条生路!
妇人嘤嘤哭泣最是叫人心烦意乱。这个妇人又不是寻常妇人,她在年华最好、容光最盛的时候嫁给了自己,并且,也始终是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即使到如今饱经波折,又回到他身边来,也依然是一心待他好,为他孕育了孩儿,平时温柔小意,无不周到。这样的一个妇人,在他面前耍点小心机,想做点小事,给自己长长脸罢了,是可以原谅的。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单手将王霏扶了起来,抱在怀里,竟也不去夺她手中药瓶,只是轻轻地拍抚她的脊背,温柔地说道:“莫哭了,莫哭了……我说过要一辈子对你好,怎会是假话。你我自年少相识,注定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好,霏娘想让苓娘走,就让她走罢。……我现在就叫人备马车,将她送出去,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去,这样可好?”
三看了华苓一眼,眼光闪了几闪,立时便吩咐左右道:“都还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去备马车!”
王霏靠在三怀里破涕为笑,点头道:“延郎,总算你还对我有些好。这便了了我和谢九娘小时的一份交情,我给她一个机会回家去——但我却又不愿叫她那般轻松便能归家,延郎,你可知我想如何?”
“霏娘想如何?”
“将她放逐进暗河里。从此谢九娘与黎族再无干系,她不许来寻黎族的事,黎族也不再去关心她,这样可好?”王霏笑着说道。“能否在那暗河里寻到路重见天日,就看她的运气了。”
华苓睁着眼睛凝望着王霏和三两人,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珍珠一般源源不绝地滚落。她哭得甚至出不了声,但没有人看不出这个可怜的女郎是何等样的难过。
一旁的两名侍婢、三带来的几名属下面露惊容,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还以为这霏娘子作这一出戏,是为了这谢九娘好,想叫她离开这地下洞窟的,但霏娘子竟要求让谢九娘从暗河离开,这和直接让谢九娘去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地底下的洞窟四通八达,联通了好几个暗河入口。但那暗河极为狭窄,只能容纳坐一两人的柳叶小船经过,又水流湍急,河道中大大小小的岩石犬牙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谢九娘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女孩子,便是聪明灵巧到了天上去,也不能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下挣出一条命罢!
“好,就依你。”三面露悦色,非常爽快地命人准备了起来。
下人们都能想到的事,三如何想不到?王霏如此作派,倒叫他也不由在心里道了个好字,心道王霏虽然胡搅蛮缠了些,心里毕竟是向着他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天下还有谁能打败他?一时不由豪情满腹起来。王霏要求将谢华苓放逐入暗河,是既能全了她在故人面前的脸面,还了人情,也考虑到了他的想法。不然,谢九娘已经在黎族这处堂口中呆了这半年,以此女的聪慧,耳濡目染,必然已经知晓了黎族不少机密之事,三怎么肯如此轻易放她离开?但如果放此女离开,只是让她苟延残喘片刻的话,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在数支火把的照耀下,黑洞洞的、狭窄的暗河入口,就好象一张待噬人的大口慢慢张开了。
“延郎,略等一等。”三已经命人将华苓推搡到了窄小的柳叶小船上,还命人将她的双腿捆在船身上,立刻便要砍断缆绳让她顺水漂走的时候,王霏婷婷袅袅地走了上来,轻笑着说道:“九娘,临行之前,姐姐还有两句话与你说。”
“姐姐……你说,小九……小九听着。”华苓跪伏在小船之中,压根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地从眼眶里冒出,模糊了她仰头看王霏的视线。
王霏轻轻俯下了身,冰凉的双手执住了华苓的手。华苓依稀闻到了一阵清新的桃花香气,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一颗体积极小的东西,她本能地握住了。
王霏抽回了手,姿态文雅地立起身来。她笑着问道:“小九可怪姐姐无情?”
“不怪,小九不怪。真的,不怪……”华苓拼命摇头。她使劲儿握住了手中的物事,睁大眼睛看清王霏的容貌。即使王霏不说,她也很清楚,只有暗河,才是她唯一的生路,若是照三的意思,驶马车将她送回家中的话,三能左手将她送回去,就能右手她带回来,不过再入虎口罢了。
“那就好……”王霏道:“小九,既生为四姓族女,便该有我四姓家族的气性,你可知晓?”
“小九牢记在心。”华苓以拳背蹭去眼泪,在船头伏身拜下。“姐姐保重。”
“好了,就到此罢。”三并不乐见这样的光景儿,甚至可以说,王霏提到了四姓,让他心里颇不舒服,于是沉了脸色,夺过左右手上的长刀,三两下就砍断了系船的缆绳。
暗河虽窄,水流却急,载着华苓的小船,很快就被冲进了黑暗中去。
“右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我胡狼的徒弟送进暗河里去!”胡狼此刻才接了报,大怒之下匆匆赶来,不顾体面地冲上来抓住三拳打脚踢,高声喝斥道:“谢九娘如今是我的徒弟,是我葺貌堂麾下!怎轮得到你来处置,便是教你处置,她并未做错甚事,怎能叫她去那暗河之中送死!果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新罗棒子好狠的心!我要杀了你!”
“还不快拦住这疯子!”三闪避不及,很是被胡狼铺头盖脸地打了几下,左眼的眼眶都有些肿了起来。
胡狼喝骂不止。
王霏含笑看着这一切,只觉腹下一阵疼痛的温热流出,迅速地沾湿了绵裳下摆,整个人仅剩的一些儿元气,也好似一并跟着泄出了身体。王霏的婢女很快上来扶住了她,紧跟着发现了她的不妥,惊道:“夫人这是怎地了,面人儿似的!”
三也不由有些紧张,叫人将王霏扶出了风大而阴冷的暗河口,堂口中一时只有胡狼算是个医者,说不得还是叫了胡狼来看王霏的身子。王霏的落红多得染遍了他们经过的整段路。
“她是服了圣水。”胡狼连脉相都不必细摸,只需把王霏的脸看上一眼,便幸灾乐祸地确定了:“右使大人,这妇人腹中的孩儿流掉了!谁给她吃的圣水!圣水,圣水,谁告诉她那是能吃的好东西?哈哈,哈哈,右使大人,看来你还当不了爹啊!”三没有经过他同意,就将他的良徒坑害了,胡狼是真的极其愤怒的。此刻发现三后院失火,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好似是自个儿将圣水吃下了肚子去,如此的会给三添堵,怎不叫胡狼幸灾乐祸、大笑上三年!
“你做了甚!霏娘,你做了甚,将我孩儿落了!”三狂怒地咆哮,“是谁!是谁教你这样做,是谁教你来害我!”他忽然静默了片刻,揪着柔弱的王霏将她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咆哮道:“你这无耻、无情、千人骑、万人压的蠢妇!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是不曾想过要将这孩儿生下来!你从头到尾都在蒙骗于我,是也不是!”
王霏吃力地动手,从袖中摸出了那小药瓶。她打开瓶塞,将里头仅剩一颗的药倾倒出来,指头大的黑色药丸滚落在丝被上,滴溜溜转了几转。
王霏的脸上是笑,是一种好似愉快、又好似带了无尽轻蔑的笑意。她慢腾腾地说道:“延郎,药只剩下了一颗。你说你爱惜我,我们要作一辈子的夫妻,如今我也吃了圣水,你也吃了圣水,你可愿将此药先让与我?”
“药怎会只有一颗?!”三的心思是何其灵活,立时便知道,王霏定然是将一颗药给了谢九娘,立时怒上加怒——这贱妇,定然是背着他筹谋准备多时了!
胡狼幸灾乐祸,口中啧啧有声,袖着手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哎哟,哎呦,这不是市井间最恶俗的戏本子?右使大人,我告诉你一声,如今你这小妾才落了红,身子骨弱得不行!她又吃了圣水,若是不立时将解毒药服了,怕是活不过今日!而右使大人嘛,身强体壮,便是吃了些圣水也无甚大事,再等上十来日,从北边堂口制得的解毒药送来了再服用,也就是内力上有些影响而已。兀那妇人,想活命的话,还不快快求你的情郎!”
却见三面沉似铁,他一伸手将药丸取在了手中,立时便咽了下去。
王霏眸中仅剩的一丝光彩,也随着三这一举止消亡了。
“你我成婚数载,始终形影相随,鹣鲽情深……便是我现在回想,那时候,你待我也绝无一丝半点不周的,延郎,我多谢你……”王霏说。纵然三恶颜相对,她的表情却依然分外温婉,含着笑意说道,“旁人都道我王霏性情温软可人,其实不然。我自小便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四字。我与你,作过两轮夫妻,恩爱缠绵过,则我为人妻子的,为你孕育孩儿,方算得恪尽妇道。但你欺骗于我,害我堂堂王家女,沦落尘泥,不得善终,我不生你的孩儿,叫你断子绝孙,倒也能算恩怨分明了罢。”
“你这贱妇!贱人!原来你竟抱持了此等心思!亏我辛苦将你从江南带回,锦衣玉食细养,教我的用心原来都喂了狗!”三已经气得浑身颤抖,面目扭曲充血,骇得连一旁见多识广的胡狼都不敢细看。
“况且,你原来……竟是新罗人,图谋害我家族,害我大丹!我王霏乃是大丹金陵王氏族女,祖上世居金陵,代代都是最为出色的大丹子弟——这中原,是我大丹人的中原!我王霏怎会为虎作伥,生下你新罗人的血脉!你想得美!”王霏虽然已经衰弱之极了,面上却浮着一种最是轻松的笑意,她看三的眼神甚至是轻蔑的,言辞犀利,句句掷地有声,显露出了少见的正气和锐气。
三几近癫狂。他何曾想过,这从来只会在他的臂弯之间巧笑倩兮的女郎,心中竟藏了这许多事,竟说得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王霏此刻所说所做,无异于将他的脸面一扇再扇,一踩再踩,他身为八尺男儿,自诩英明,也不过被一个小小妇人耍弄在指掌之间罢了。他将王霏提了起来,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贱妇,我杀了你!”
“原来……天意弄人……”王霏在喉间谓叹。她已经不再看得见任何人了,她的双眸模糊地凝望着某处,后来便合拢了。
昔日金陵世家最美双姝之一,从此香消玉殒。
三本是恨极了王霏,但王霏一死,数日之间,却也好像缺了水的植物那般,迅速萎顿了下去。胡狼心挂华苓,后又命人举着灯笼火把,沿着暗河搜寻华苓踪影,只是遍寻不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