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

   夏天的尾巴特别长,快到立秋了,山还绿得可人。

  东郊有处特别的廊亭,建在江水边,外头有座飞瀑,一开窗就是哗啦啦的水声,风一吹过来总带着点水星子,连呼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点夏日难得的凉爽。

  这长长的廊亭沿江而建,名叫“留客廊”,是端王所建。赵英即位时端王年方八岁,对当年的惨烈懵懵懂懂,平日里一直把赵英这个兄长当楷模,等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有名的贤王。这留客廊是端王建来送别友人的,端王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他知己满天下,每每遇上友人离京,总是依依惜别。

  建这长廊时端王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说要长,要非常长,免得才送了一会儿人就要走了。

  端王成年后,以母亲思念家乡为由,接母亲到封地去奉养。封地就在其母的家乡阆州,位于西北方向,离燕冲如今镇守的地方不远,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赵英本不想端王受这样的委屈,但端王坚持说:“我的兄长可是皇兄你,去哪儿能受委屈?”

  端王专心致意地在西北过起了他自己的日子,从来没喊过半声苦。

  端王去后,“留客廊”便于送别不大相干了。这地方景致好,视野佳,许多文人或士子都愿意来这里做些风雅事儿。比如廊亭尽头有处活泉名唤“流觞泉”,石道引了泉水环绕一圈,把酒杯放进去任它随水环流,若是在哪个人面前停下了,那人必须得作首诗出来,要不然就得把它喝光。

  这日风和日丽,许多士子也来到了这流觞泉附近,相约去玩一玩。

  其中有个叫蔡东的混混,并不是什么士子,不过家里有个远亲是读书人,前些时日刚去了,衣服和名牒被他留了下来,平日里穿得人模狗样出去坑蒙拐骗。听到流觞泉这边作不出诗有酒喝,蔡东一拍大腿,喜上心来,暗道:“要我作诗固然难如登天,作不出来还不简单?这事儿正是老天送给我的好处!”

  于是他悄悄混了进去,但凡酒杯到自己面前了,直推说自己不会,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肚里,喝了个饱。

  蔡东别的本领不成,装倒是很会装,竟没人能识破。

  蔡东尝到了甜头,来的次数渐渐多了,每天喝得心满意足,听着那些迂腐书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应和,竟慢慢听出点门道来,轮到自己头上时竟也能胡诌出两句诗儿来,只不过都是大糙话“馒头没馅嚼亦甜”“割破鱼胆浑身苦”之类的大糙话,引得众人捧腹大笑,又哄闹着罚他一杯。

  蔡东心中发笑:“你们笑我粗鄙,我也笑你们酸烂。我笑你们还有酒喝,你们白白亏了酒钱!”

  这日蔡东和往常一样来流觞泉吃酒,忽见一生面孔慢慢走来,皮肉细嫩,相貌好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蔡东平日里最看不惯这种家伙,暗暗抢了倒酒的活计,故意让酒杯停到对方面前。

  对方愣了愣,笑了起来:“这怎么好意思。”

  这次出资的人似乎认得对方,笑道:“三郎,你来得可真巧,恰好停到你面前了。来,快来一首诗儿,今天的题是‘雪’。”

  来人正是谢则安。

  闭门造车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进步,谢则安把理论都琢磨透了,领着戴石出门和其他士子一样开始了秋闱前的应和。这些应和无非是结识一些朋友,你吹我捧,想办法吹捧出点名声来。

  谢则安不需要名声,但需要交流。

  谢则安笑道:“富兄,你这题出得可真没道理,这会儿还是夏天,天热得很,哪里见得着雪?”

  出资人道:“夏天不能咏雪,那白天也不能咏月了?不到江边不能咏江河?不到山边不能咏山川?你才是没道理。”

  谢则安哑然失笑:“富兄说得有理,我错了,我错了。”他打趣说,“我作不出来,以前倒是听过一首有趣的,说出来凑凑数。听好了,‘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出资人瞪大眼。

  蔡东也惊讶地看着谢则安。

  这诗真是越想越有趣,黑狗身上落了雪,不就变白了?白狗身上落了雪,看着就肿了!更要紧的是,这诗可是他听了那么多之后唯一一首能听懂的!

  其他人回过味来,气氛顿时活了,纷纷说这不算数。

  谢则安只能爽快地喝了一杯。

  蔡东对流觞泉的操作熟练得很,第二次、第四次、第五次、第七次……就被频繁地停在谢则安面前。谢则安偶尔会作出蔡东听不懂的诗儿,更多的却是打趣和自罚,打他来了之后,整个流觞泉就没冷清过,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谢则安照顾到了。

  蔡东自认也是个中高手,只不过才识有限,始终出不了头。见识了谢则安这番作派,蔡东暗中留心起来,想学上一两手将来好好用一用。

  等流觞泉边的人散去了,蔡东悄然退出人群,望着谢则安在众人拥簇下离开。

  接下来几天蔡东一直呆在流觞泉,却一直没见到谢则安,但他这次非常有耐心,连酒都少喝了一点,生怕喝醉了错过了谢则安的到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天之后,谢则安终于又来了。

  这次谢则安没加入流觞泉那边,而是独自走进了留客廊,一步步踱至廊亭尽处,负手看着眼前的飞瀑。

  蔡东悄悄跟了过去。

  谢则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他。

  蔡东学着那些士子说:“幸会幸会。”他见谢则安面有异色,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吗?怎么不去和大伙一起玩儿?”

  谢则安面色沉痛:“我也想去玩的……”

  蔡东说:“那为什么……”

  谢则安说:“来时喝多了水,又没来得及上茅房,这会儿憋得慌,再喝酒哪还得了!”他幽幽地看着前方,“我只能来这边装装满腹忧思……对了,你知道这边哪儿有茅房吗?”

  蔡东:“…………”

  世家子的形象一瞬间崩塌。

  不不不,应该说在谢则安笑着说出那什么“白狗身上肿”的狗屁诗时,他的形象已经裂开了,这一刻只是彻底剥开了它而已。

  蔡东说:“跟我来。”

  蔡东领着谢则安走出廊亭,往山上走了好一会儿,指着前方的林地说:“在这里尿就行了。”

  谢则安:“………………”

  谢则安说:“你们都是这样的?”

  蔡东知道他们这些人都讲究得很,心中一动,故意说:“那当然,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多讲究?”

  谢则安说:“那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给自己做了挺久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克服没法随地大小便的心理障碍!”说完他转过身去对着林子尿了个痛快。

  蔡东心里暗乐。

  这边确实没建茅房这么不风雅的东西,所以这些士子喝多了之后遮遮掩掩地找地方“方便”,“方便”时还得叫另一个人挡着,活像他那话儿小得惊人,被人看去了会被嘲笑一样。

  这个谢三郎虽然也犹犹豫豫,但又比那些人直率许多。

  蔡东故意走到谢则安附近,掏出自己的大家伙跟着“方便”起来。

  谢则安:“………………”

  虽说是随地大小便不用讲究那么多,但这家伙也太不讲究了吧?走过来是想和他比大小还是比远近?

  谢则安慢条斯理地提上裤子去江边洗手,蔡东抱着手臂在一边看着他。

  谢则安的记忆回笼了,一下子认出了蔡东:“上回见面时你好像不太喜欢我,故意把酒杯停在我面前很多次。”

  蔡东根本不打算承认:“这还能故意吗?”

  谢则安说:“当然可以,让我来的话,我能永远都把酒杯停到你面前。”

  蔡东不说话了。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姓谢,他们都叫我三郎,你叫什么名字?”

  蔡东说:“蔡——”东字没出口,他突然停顿下来。“蔡东”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这在他们那一带是人尽皆知的,这个身份怎么能在他们这种人周围混下去?蔡东改了口,“蔡阳。”

  蔡阳是蔡东那位死去的远亲的名字,蔡阳身上有好些银子,都是他家中老母攒下给他的。蔡阳屡试不中,伤心绝望,年前又患了急病,很快就一命呜呼。

  蔡东为了贪昧掉蔡阳的财物,压根没把蔡阳去世的消息传回他们家,只悄悄把人扔到乱葬岗那边,对外人则说蔡阳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蔡东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蔡阳已经死了,但蔡阳的身份凭证全都在他手上。他们是亲戚,长相总有几分相像,好好拾掇拾掇,冒认了蔡阳的身份谁又能说他不是蔡阳?

  虽然蔡阳没考上功名,但至少是个秀才!

  这秀才长了个榆木脑袋,是个实打实的书呆子,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有家中一个老母亲。要是这秀才没骗他的话,那老母亲还是眼瞎的,看人都看不清了,哪里认得出来?

  蔡东越想越觉得可行,更加理直气壮地编起谎话来:“上京考了两次都考不中,这几年我根本不敢回家了。”

  谢则安淡笑道:“哪有不敢回家的道理,不管中不中,你家中的亲人总是盼着你回去的。”

  蔡东脸上挤出点哀色:“我若是没点出息,怎么都不能回去。”

  谢则安点点头,与他边走边聊,回到了流觞泉边。

  有人见他们走到一块,笑闹:“‘白狗身上肿’和‘馒头没馅嚼亦甜’倒是知己!”

  谢则安和蔡东相视一笑,加入到新一轮的“流觞诗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