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

   谢季禹没有与谢则安聊太久,很快回了他和李氏的院落。

  谢则安静立片刻,正准备回房睡觉,却瞧见转角处有一角衣角,随着夜晚的冷风轻轻拂动。

  谢则安静静望过去。

  赵崇昭从走廊尽处转出来,脸色平静,仿佛对谢则安和谢季禹刚才的谈话一无所知。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肩膀上的雪,一下子明白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他静默片刻,抬起头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呼吸微微一促。

  要他在谢则安面前伪装,实在太困难了,谢则安给他一个眼神,他就会缴械投降。

  赵崇昭上前两步,重重地将谢则安抵在门板上。他抓紧谢则安的肩膀:“三郎,我快疯了,三郎。”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陛下,冷静点。”

  赵崇昭松开谢则安。

  没等谢则安松一口气,赵崇昭已将他带入怀中,回手关上房门。

  赵崇昭用力抱紧谢则安,人明明在他怀里,给他的感觉却像是随时有可能消失不见。

  谢季禹他们对谢则安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说的话谢则安一定会听,更何况谢则安本来就比别人要冷静清醒。谢则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会被多少人劝说要离他远一点、要记住“天家无情”这句话——他要怎么证明,他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给谢则安看。

  赵崇昭想把谢则安揉进自己怀里:“三郎,我不一样,三郎,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永远不会怀疑你、猜忌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谢则安听着赵崇昭言之凿凿的保证,闭上了眼睛。

  谢则安相信赵崇昭说的是真心话,至少在这一刻,赵崇昭是真心这么想的。

  赵崇昭像是惶急的孩子,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都挤了出来。

  只是赵崇昭总不能永远不长大。

  谢则安想要亲赵崇昭一下,亲眼前这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一下,可是他不可以。

  赵崇昭不仅仅是赵崇昭,他是一国之君,是晏宁的哥哥。

  而他是晏宁的丈夫——即使有名无实,在别人看起来却是真正的夫妻。

  若他们只是男人和男人,他也许不会顾忌那么多。

  但他们之间不一样。

  他们做这样的事一旦被别人发现,无论是他还是赵崇昭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谢则安摒却脑海里亲近赵崇昭的念头。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往赵崇昭心头那把火上浇油,他应该是他们之间维持清醒的那个人才对。

  有过这么一个人,愿意为他冲破世俗的藩篱、愿意为他抛却原则和自我,已经很好了。

  难得有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看着他为自己万劫不复。

  谢则安说:“陛下,感情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

  赵崇昭愕然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是晏宁的丈夫。”他平静地与赵崇昭对视,“我爱她。”

  赵崇昭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晏宁晏宁,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晏宁——

  谢则安说:“我们走到现在这一步,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一直不敢说实话,因为我害怕陛下你会生气。”

  赵崇昭咬牙说:“你现在就不怕我生气了吗?”

  谢则安说:“我当然怕,但我更怕陛下你失控。若是陛下你失控之下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我恐怕无法抵抗。”他指示赵崇昭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老实说,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赵崇昭手臂的肌肉死死绷紧。

  谢则安不敢伸手抓谢则安,他怕自己一碰到谢则安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失去理智”。

  谢则安嫌恶的话、嫌恶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死死地盯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把话说开。看在晏宁的面子上,陛下就算再生气,应该也不至于杀了我才对。”

  晏宁、晏宁、晏宁——

  赵崇昭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谢则安的目光转向窗外,说:“记得刚和晏宁见面,天也正下着雪。我走进晏宁住处,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他慢慢地回忆,像是充满了恋慕,“我当时还小,好奇心很重,于是我故意和她唱反调,吸引她的注意力。”

  赵崇昭睁大眼。

  谢则安当初和晏宁公主见面的情形,他并不清楚。

  听到谢则安那温柔似水的语气,赵崇昭心如刀割:“不许再说了!”

  谢则安说:“后来我们通起了信,虽然聊的是正事居多,但我在最末情不自禁地给晏宁送了一首词——这后来成了我们通信的习惯,我搜肠刮肚地把我想到的最好的诗词写给晏宁。”他避开赵崇昭的目光,“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天我回到家,看到晏宁坐在我院子里的梅树下,我还记得她脸色有点白,和树上盛开的白梅非常相近,那么聪明又那么孱弱。”

  赵崇昭握紧拳:“我说了,不许再说!”

  谢则安说:“再后来,我当上了东宫侍读。当时晏宁偶尔会过来,可我还是不满足,所以我想办法让陛下你跟我学画。我知道你会去晏宁面前说起,也知道你会邀请晏宁一起来学。”他转过头来,对赵崇昭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我与晏宁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全靠陛下您成全。”

  赵崇昭猛地退后两步。

  过去的种种清晰地浮现到眼前,与谢则安说的毫无出入。

  这也解释了赵英为什么会给谢则安和晏宁指婚,因为他们早就暗通曲款、私相授受——他们早就——早就借着帮他这个理由暗中相恋。

  再想到晏宁一遍一遍地重复“他是我的驸马”,那“我的”两个字灼烧着赵崇昭的理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谢则安不拒绝他,是因为不敢拒绝他。

  和别人一样,谢则安害怕他,害怕他的喜怒无常,害怕他的凶狠残暴,害怕他、害怕他——谢则安只是害怕他。

  往日的种种美好,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谢则安爱晏宁,谢则安害怕他,谢则安觉得他们之间很恶心。

  赵崇昭手背青筋暴现。他后退两步,愤怒地斥喝:“你不是三郎!你不是!”

  谢则安说:“对,我不是。”他直视赵崇昭的眼睛,“我是谢衡,这几年与别人书信往来,用的都是‘则安’。成年之后再交朋友,很少人会喊‘三郎’这个小名了。陛下,人总是要长大的。”

  赵崇昭的火仿佛被谢则安的目光浇熄了。

  他觉得有点可悲,即使是谢则安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梦,他仍然无法在谢则安的注视下发怒或发狂。

  赵崇昭咬咬牙,用尽所有力气转过身,大步迈了出去。

  屋外正下着雪,风雪打在脸上,又冷又冰,他却感受到眼眶涌上一阵热意。

  没有了,没有了,三郎没有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他”,或者说他所爱着的那个三郎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个三郎仿佛只存在于他幻想中,而他却傻傻地对那个三郎付出了所有的爱怨喜怒。

  他该怎么收回来、他该怎么把它们收回来——他收不回来——

  赵崇昭快步离开谢家,连多留一会儿都害怕。

  他回到宫中,看着属于皇帝的寝宫,有点庆幸自己已经不在东宫,否则那里到处都是‘谢三郎’的影子,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会逃无可逃。

  赵崇昭仰头看着漆黑的屋顶,睁着眼直到天明。

  人总是要长大的、人总是要长大的——谢则安教得真好,他一下子就学会了——

  接下来几天,谢则安照常忙碌。

  他不打算呆在京中过年,等考核结果一出来,他带着满意的结果踏上回程。

  这一次,赵崇昭没有再来送行。

  出城后谢则安勒紧缰绳,回望城门。

  谢则安知道他对赵崇昭说的那番话,等于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情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他很清楚他不能放纵自己,也不能放纵赵崇昭。

  赵崇昭身上背负着太多期望、太多责任,必须成长并成熟起来。

  谢则安打马西行。

  回到凉州,知州对谢则安格外热情,因为谢则安带回的结果好得远远出乎他意料,足以让他在任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于是知州硬是把谢则安留下吃饭,要不是他妻子劝着,知州都快让谢则安留宿了。

  谢则安赶回县衙,县中大半灯火都黑了。他把马交给门房,踏入后衙。

  后衙还亮着灯,有个人影正对着门看书,不是晏宁公主又是谁?晏宁公主坐在那儿翻了两页,忍不住转头看向门外。

  这一望,恰好与谢则安四目相对。

  谢则安不是眼瞎目盲,这大半年里朝夕相处,他怎么会看不出晏宁公主暗藏的感情。

  这本来是他以前从来不曾想、从来不曾注意的东西,直至杨老主动找上他说起晏宁的病情和心意,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忽略了什么。

  他把赵崇昭兄妹都辜负了。

  他真是个混蛋啊,后知后觉的人永远都是混蛋。

  谢则安顿了顿,走进屋里说:“又看书到这么晚,我不在时你都这么糟蹋自己的?”

  晏宁公主说:“才不是……”她抬起头问,“不是说下午就到凉州了吗?怎么这么晚……”

  “知州太高兴了,热情过了头,差点把我留在他家睡,所以我才会这么晚回来。”谢则安把晏宁公主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睡吧。”

  晏宁公主说:“哥哥他还好吗?”

  谢则安按在被子上的手一顿,说道:“陛下他很好,连徐先生都说他做得比想象中更好。”他给晏宁公主举了个例子,“陛下以前不是一直讨厌马御史吗?很多人都以为陛下即位后马御史会倒霉,结果马御史现在还好好地当着御史。”

  晏宁公主说:“那哥哥真的成熟了。”

  谢则安说:“当然。”

  而就在谢则安这样安抚完晏宁公主的第二天,一只飞奴从京城飞了过来,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京城出事了。

  连同马御史在内的一批御史台官员被贬出京城,和他们作伴的还有大半“秦党”。一夕之间,秦家的根基断送了大半,日渐壮大的“新党”——支持新法的那批人在朝中崭露头角。

  变天了。

  谢则安手一颤,烧掉了飞奴带来的信。

  他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即使做错了,也已经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