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

   正月三日,雨。

  圣德皇帝第一次看到自己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当时他正在匆匆忙忙地跑进驿站避雨,往前一看,满山梨花开得极好。风雨来后,梨花随风飘零,山上白,地上也白。这时有人从梨花间走了出来,眉如远山、色如白玉,仿佛是不出世的仙人偶然降临人间。

  等人走近,他才发现对方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跟着许多朋友。他们都喊那场“君常”,君常君常,这名字一下子印进了他的心里。那还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有于万万人中只看见那么一个人的事。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处处遭人白眼、饱受欺凌。在对上君常目光的时候,他心慌地避开了。明明他是皇子,却不敢面对那人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生怕那人发现他的畏怯、龌龊和贪婪。

  没想到那一行人走进驿站后没一会儿,那人又出来了。他警惕地看着对方,不知怎地,竟连连后退了两步。君常笑了一声,说道:“春雨最伤人,别站在这里了,否则有你头疼的。”

  他像只警惕的野兽一样,直直地看着君常。

  君常低低地喊了一声:“殿下。”见他瞪圆了眼,君常笑意更深,给他递了一杯酒,“好吧,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把这酒喝了吧,驱驱寒。”

  他本想拒绝,可在君常的注视之下却不由自主地把酒喝了下去。他平时根本没机会沾酒,半杯酒灌进去,脸已经红了。

  君常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殿下真是可爱,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喝两杯。”

  他怒红了眼。

  虽然他从来没有什么天潢贵胄的命数,可君常对待他的方式让他很不高兴,就像、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别人看不起他他不怎么在意,君常看不起他,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像烧着了火一样。

  他冷冰冰地说:“好。”

  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以后你再怎么不想喝,我都要你喝下去。

  野心像是一颗疯狂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埋入他的心底。

  正月三日,晴。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君常。

  这一次,他坐在太子之位上。太子之位的争夺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他不愿再去回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君常,在他们相遇这一天,以太子的身份再次君常面前。他想要看到君常脸上出现吃惊、敬畏、崇慕的眼神……

  君常应邀而至。

  令他失望的是,君常笑容如常。他淡笑着说:“殿下,又见面了。”

  他有点挫败,但很快又释然。君常家中乃是军勋世家,自立国以来建功无数,面圣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他是太子就态度大变。

  他心中的野心更为壮大。

  总有一天,他要让君常臣服于他,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说道:“我喝过君常你的酒,这次特意回请你。”

  君常并没有和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那我先谢过殿下。”

  正月三日,阴。

  又是他讨厌的阴天,他心情不好,派人把君常找了过来。

  君常一到,先问道:“殿下怎么了?”

  君常总是这样,不管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君常总是第一个发现。

  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君常。

  他说道:“我母妃去世时,天气也是这样的,天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君常先是顿了顿,而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叹息着说:“都过去了。”

  他得寸进尺地抱紧君常,不依不饶地追问:“君常,你喜欢我吗?你是我的吗?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好吗?”

  君常依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你一下子说这么多,叫我怎么答。”

  他紧盯着君常的眼睛:“一个一个答。”

  君常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微顿,缓缓说:“我喜欢殿下,我是殿下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殿下,除非殿下不想再见到我。”

  他心情霎时转好,狠狠地吻了下去。

  狠狠地……占有了君常。

  从此以后,君常是他的了,谁都无法染指。

  正月三日,雨。

  登基之后,君常去了外地。

  君常总是有许多朋友,总是又忙不完的事,他很不喜欢。

  他想把君常关起来,关在他身边。像是最开始想的那样,要让君常屈服,要让君常臣服,永远不敢反抗,永远不能再和其他人说话,永远不能再想其他事,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他一个。

  可一见到,又舍不得。

  比之去年,君常又瘦了。他抱着君常,检查君常身上的每一处,生怕在君常远离自己的时候被别人摸了抱了。君常紧皱着眉头,不是很高兴。

  他说道:“你要是什么都没做,怎么会怕我检查。”

  君常叹息着说:“陛下,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呢?”说完君常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个躁动不安的孩子。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君常这种语气、这种动作。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国之君,不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落魄皇子,君常怎么能继续用这样的态度来和他说话?

  他*地说道:“你是我的。”

  那晚之后,他没再找君常,连君常离京都没去送行。

  他找到了几个可心的人,养在身边玩儿。比之君常,他们确实少些滋味,不过他们比君常放得开,真正做起来也极为快活。

  不消多时,皇帝好南风的消息不胫而走。

  而在不久之后,君常回京了。

  正月三日,雨。

  他越来越厌烦君常。

  君常能力极高,回京后一升再升,管得也越来越多。他想建新宫殿,君常反驳;他想南行,君常反驳;他想搜罗珍奇,君常反驳。

  君常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他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君常人缘极好,每次站出来辩驳他的想法,总有无数人站在君常那边。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啊!”

  身下人的一句话,让他怒火中烧。是啊,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凭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他最应该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竟惑于旧情放纵君常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别人这样联合!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联合的?谁知道是不是靠君常那本应只属于他的身体……

  他越想越愤怒。

  君常管那么多,怎么没见他管过他“好南风”的事?君常一点都不在意。

  第二天上朝,他把和君常走得近的人统统贬出京城。

  看着君常愕然的表情,他心中有点快意。

  他才是一国之君。

  那一天,君常主动求见他。

  他故意和其他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把君常晾在门外等着。

  等他把床上的人赶跑时,只见君常脸色未变,静静地站在门外与他对视。

  他并没有穿上外袍的念头,而是直接把君常喊进屋。

  他示意别人带上门,笑着问:“君常,有什么事吗?”

  君常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哦”地一声,说道:“收回什么成命?”

  君常说:“陛下给他们找的罪名根本站不住脚。”

  他说道:“君常你不是管吏部的吧?站不站得住脚,不应该由你来判断。更何况,若是拿出他们真正的罪名来,君常你恐怕就摘不出来了。”

  君常深吸一口气:“什么真正的罪名?”

  他冷笑说:“结党营私!”

  君常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次他们不欢而散。

  可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成命。

  因为君常请动了三位顾命大臣,还有宫中的太后。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

  他越想越厌恶君常。

  当晚他叫人把君常召进宫。

  他狠狠地把君常压在身下,泄愤般侵占着那熟悉的身体,咬牙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得乖乖对我张开腿?”

  正月三日,雨。

  君常劝他立后。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从君常口里说出来,却让他难受不已。

  君常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他,不在意他有别人,不在意他选妃立后。

  他让君常跪了一天。

  这一天里,大臣往来、内侍出入,都看到君常笔挺挺地跪在那里。

  他没有丝毫心软。

  入夜之后,他把君常扔到了床上。

  一天滴水未进、长跪在地,君常一点力气都没有。面对他凶狠的侵占,君常根本无法可施。

  第二天,君常又联合太后等人对他施压。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消息,君常家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对方怀着君常的孩子!

  他怒火中烧,派人去将那个女人就地格杀。

  那个女人被君常护了下来。

  君常在保护那个女人的过程中受了伤,入宫求见时臂上鲜血淋漓。

  他毫不怜惜,冷眼看着君常:“这就是你让我立后的理由?身边有了女人,怕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对你?放心好了,你这样的货色我早就腻了。”

  君常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辩驳,最后还是说:“对,我与她两情相悦,请陛下立后吧。”

  八月十一,雨。

  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愤怒至极的秘密。

  他的母妃,竟是太后害死的。

  太后是君常的姑姑。

  想到自己竟被君常骗了那么多年,骗得他心甘情愿喊杀母仇人当“母亲”,他根本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怒火。

  他决定要废掉太后,撤掉君常的官职。

  这个决定还没正式宣读,突然出了大事。一来是国内的叛乱,他的几个“兄长”发兵“勤王”。理由是君常挟天子以令诸侯,随心恣意地发布政令,施行□□、民不聊生。另一边,是匈奴大军压境。

  大庆江山,顿时风雨飘摇。

  他左右许多人都在劝说他把君常斩首以平息诸王叛乱,协力对抗匈奴。

  他并未答应,因为他虽厌了君常,却还记着往日的情分,顶多也只想着把君常关进宫中,再不让他离开。

  没想到有人从君常府中搜出了君常与匈奴国主的书信往来。

  左右纷纷说:“此人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他看了信,那字里行间的熟稔令他怒火中烧。

  君常,君常,我没想过杀你,你却勾结匈奴!

  往日爱得越深,此刻便恨得越深。他下令将君常凌迟处死,立刻执行。

  他再也不想听到“君常”二字!

  他要“君常”从彻底从世上消失!

  太后得了消息,赶来求情。他冷笑说:“为他求情?您还不如先顾着自己,当年我母妃恐怕也向你求饶过吧?”

  太后顿时全明白了,泪落如雨。

  傍晚的时候,行刑的人来报说君常已受刑。

  他沉默片刻,刚想把人打发走,忽然又开口问:“他说了什么吗?”

  行刑的人说:“他一句话都没说,很安静。”

  天地仿佛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君常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正月三日,雨。

  叛乱早已平息。

  君常的兄长假意叛逃匈奴,引匈奴精兵入瓮,绞杀数万匈奴精锐。

  匈奴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他十弟离京前入宫,对他说:他们是国之砥柱,如果君常会勾结匈奴,中原早已是匈奴囊中之物。

  君常一家用鲜血洗脱了身上的冤屈。

  是啊,君常在朝中的地位足以权倾朝野。

  君常怎么会勾结匈奴。

  再往下彻查,原来他身边竟有匈奴国主的细作,从一开始就故意挑拨他与君常的关系。

  而他,根本经不得挑拨。

  当晚他梦见了君常。

  君常死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君常。

  君常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仿佛还开着满山梨花。过了一会儿,君常转身往梨花深处走。

  他追了过去。

  追了一会儿,君常转身看着他,叹息着说:“陛下,回去吧。”

  他哭了起来:“君常,我错了,十弟都和我说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君常说:“陛下,我回不去了,你回去吧。”他垂眸,“你没有杀临均,我很高兴,帮我好好教他……”

  他说:“不,我是天子,一定有办法让你回来的。君常,你不要走,不要走。”

  君常没再说话,慢慢从他梦中消失了。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他对左右说:“去,去把临均带过来。”

  左右不解:“临均?”

  他咬牙说:“他在太后身边!马上去把他带过来!”

  和君常儿子一起来的还有太后。

  他没有和太后说话,而是把小孩抱进怀里。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孩眉眼与君常十分相像,不由抱起来说:“君常,君常……”

  太后说:“他不是君常!”

  他怒道:“住口!”他虽然生气,却还是改了口,“临均,君常让我好好教你,以后你住在我这边吧。”

  太后皱起眉。

  他没给太后反对的机会,转了话题:“君常与临均的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说:“君常他身边没个人照顾他,我们给他找了临均母亲,让她找机会与君常行房……君常对我们派去的人并不设法,他向来最重责任,事发之后还是娶了她。”

  他哈哈大笑,笑完却哭了起来。

  当初君常说过什么?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根本就不是!娶了对方也不是最重责任,而是想让他答应立后!

  君常连他杀了他都不曾怨过。

  而他那会儿轻信那些奸佞的话,不过是因为局势太过危险,想找个理由劝服自己把君常推出去平息叛乱罢了!

  他一直都这样,容易畏怯,想法和做法都龌龊又卑鄙,偏偏又贪婪无比。

  他是一个卑劣又自私的人。

  对,他就是这样卑劣又自私。

  他是天子,他有天命在身,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他都要把君常找回来。

  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