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

   赵崇昭赐府于谢则安。

  这一举动本来不该掀起太大的波澜。谢则安毕竟是驸马,从前赵崇昭与晏宁感情极深,赵崇昭给谢则安赐一处府邸不算什么大事。

  谢季禹已成潼川谢家之首,府中借来送往十分繁忙,对于早已入朝为官的谢则安而言未免不太方便。

  人多眼杂,谢则安怕如今的谢府守不住事儿。

  令许多知情人吃惊的是,赵崇昭竟给谢则安赐了一处老宅。那老宅封禁已久,原主的下场也不太好,怎么看都是不祥的凶宅。很多人暗暗嘀咕:“难道他们根本没和好,这是故意寒掺谢则安?”

  李氏原本也这样认为,还是谢季禹说服了她。

  那人下场虽不好,却曾经赢得无数人赞誉,谢则安能住进那人的故居是好事:一来能让谢则安向那人学习、靠拢,二来也能让谢则安时刻牢记谨言慎行,不要重蹈那人覆辙。

  这种希冀听起来很矛盾,但谢季禹确实是这样想的。

  谢季禹握住谢则安的手说:“三郎,有些事你比我看得深,所以你能走得比我远。可一国之君毕竟是一国之君,那人就是前车之鉴。”

  谢则安说:“阿爹放心,陛下会把那宅院赐给我,自然是想牢记当年的教训。我会小心行事,绝不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谢季禹点头。

  谢则安又劝抚了李氏一会儿,带着人去打理新宅院。谢大郎和二娘去走了一圈,把府中几处容易出问题找了出来,商量着给谢则安布防。谢则安没拒绝他们的好意,和匠人商量起其他方面改造方案来。

  谢则安不想大兴土木,主要是在现有基础上捣腾捣腾。张大义手底下有一批得用的匠人,他和他们熟稔得很,没一会儿便敲定了所有事宜。

  不到一个月,由赵崇昭亲自题匾的“谢府”落成。

  是“谢府”,不是“公主府”。这代表这宅院是赐给谢则安本人,而非赐给“驸马”的。

  这是不合仪制的,谭先生父亲当初已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府邸是百官之中规格最大的。要是谢则安以驸马身份接受还好,以公主之尊稍微逾矩不算什么,可赵崇昭题的字是“谢府”啊!

  不过谢则安如今明显是赵崇昭身边的红人,终究没人愿意站出来说什么。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闭嘴。

  有个叫耿洵的人,一直在秦明德手底下做事。耿洵为人刚直,和秦明德极为投缘,见这种明显不对的事秦明德却缄口不言,耿洵在朝会上站了出来。这次弹劾骂得极狠,赵崇昭和谢则安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赵崇昭被骂懵了。

  在他心里,谢则安住多大的宅院都是应当的,哪会在意这点小事。听耿洵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只给他两条路:要么别给谢则安赐府,要么把“谢府”改成“公主府”。

  赵崇昭哪会乐意!

  谢则安与晏宁的婚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耿洵这是要他时刻想起谢则安曾是妹妹的驸马吗?赵崇昭面沉如水。

  这不过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他却明白了谢则安曾经的犹豫。

  他连赐个宅院都不能随心肆意,哪能给谢则安什么保证?

  赵崇昭正要发飙,却见谢则安朝他摇摇头。

  赵崇昭的火气瞬间被谢则安浇熄了。于他而言,谢则安是最好的镇定剂。只要谢则安站在那儿,他什么火都没了。

  赵崇昭耐心听完耿洵的话,微微颔首,说:“耿卿说得有理。”

  耿洵原本笃定自己会惹恼赵崇昭,所以用词越发不留情,大有“干完这一票就被贬离京城”的思想准备。听赵崇昭这么一应和,耿洵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了。等秦明德往他这边看,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崇昭轻飘飘地说:“容后再议。”

  耿洵被噎住了。赵崇昭说的“有理”果然只是嘴里说说而已,这不,马上又使出拖字诀。

  耿洵想要再争取让赵崇昭给出准话,姚鼎言站了出来。

  姚鼎言说:“我认为此事不须摆到朝堂上来争论。”他看了谢则安一眼,“这点小事有多难办?宅院不合仪制,何不只开半边,等来日谢少卿官居一品再开另半边。这样一来不久两全其美了?”

  谢则安一顿,看向位于前列的姚鼎言。姚鼎言这话看着像在替他出头,其实不然,一来谁都不喜欢住在只能用一半的宅院里;二来呢,“来日官居一品”这种话太张狂,明显是在给他拉仇恨!

  谢则安心中微微叹息。

  姚鼎言向来是这样的,为了新法能和所有不支持他的人翻脸。

  姚鼎言终究还是对他极为不满。

  赵崇昭现在不算傻,也听出了姚鼎言这番话中的深意。他看了谢则安一眼,还是那句话:“此事容后再议。”

  下朝后赵崇昭马上把谢则安找了过去,问道:“你和姚先生出了什么事儿?”

  谢则安微顿,据实以告:“当初陛下你选徐先生为相,我没有为姚先生说话,所以姚先生不太高兴。”

  赵崇昭一向对姚鼎言推崇有加,听到谢则安这么说,顿时皱起了眉头。

  谢则安没让赵崇昭继续往下想。他说道:“姚先生的脾气我知道,他就算气我也不会来暗的。像今天这样,我真出了错他才会站出来纠错。”他握住赵崇昭的手,“这次是我没注意仪制的事。”

  赵崇昭赐府是谢则安要求的。

  皇权时代,阶级观念贯彻在衣食住行之中。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吃喝穿住都有限制,一品大员能住的宅邸给个四五品官去住是不符合“规定”的。谢则安虽然对刑律烂熟于心,在这些方面却总是疏于考虑。

  赵崇昭比谁都了解谢则安。

  谢则安对他、对赵英,向来没多少敬畏之心。在外人面前谢则安的表面功夫没落下过,可他骨子里却只把他们当普通人来对待。在这种“你我平等”的观念下,谢则安忘掉这点小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赵崇昭说:“三郎你不用注意。”

  谢则安说:“不,这事给我提了个醒。”他收紧手掌,“现在还不是我们可以肆意的时候,只有你成为大多数人认可的明君、我成为大多数认可的良臣才能更自在地在一起。”虽然那时候肯定也阻力重重,不过表面上的“明君良臣”总比昏君佞臣来得好。

  大伙都是有从众心理的,要是两个人都被交口夸赞,很少人会往别的方向想,他们再亲近都只会被传为君臣相得的佳话。

  谢则安跃跃欲试:“我们一起来刷出好名声吧。”

  赵崇昭和谢则安认识得早,谢则安说“刷出好名声”他也听得懂——因为谢则安早给他科普过什么“刷好感度”“刷仇恨值”之类的词儿。见谢则安兴致勃勃,赵崇昭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好!”

  赵崇昭按照五品官的仪制把谭先生父亲的府邸封了一半,不过挑的都是不太重要的地方来封,主屋和东西厢房都没影响,前方的园子也留了大半。而且说是封,不过是弄了个门把那些地方锁上罢了。

  总的来说,宅子还是全归了谢则安。

  谢则安安然地开始修葺新宅。

  没想到动工没几天,徐君诚把他找了去。谢则安麻溜地去见徐君诚,一见面,徐君诚就说:“你该辞了那宅子。”

  谢则安乖乖认错:“先生教训得是。”

  徐君诚教了谢则安那么久,哪会不知道谢则安这是“虚心受教,死不悔改”。他说道:“既然你敢接受那宅子,应该听说过那人的事吧?虽然那人已经去了几十年,可他在许多人心里还是很不一般的。从那会儿走过来的人,如今大多门生满天下,你姚先生在朝会上说的那番话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他顿了顿,“他们大多不太喜欢狂妄的后辈。”

  谢则安脑袋一转,马上明白徐君诚指的是谁。这明显是在说秦老太师啊!他说道:“让先生费心了。”

  徐君诚说:“你姚先生那番话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看着谢则安,“你与他是不是起了什么矛盾?”

  谢则安说:“没什么矛盾,”他回视徐君诚,“姚先生大概是怪我不支持新法。”

  徐君诚说:“你不是一直在帮他吗?”有些事别人不知道,徐君诚却是知道的。张大义手上那农业合作社正是谢则安的手笔,这东西怎么看都和姚鼎言的主张不谋而合。

  谢则安不说话了。

  在姚鼎言眼里,没有卯足劲为新法摇旗呐喊的人都不能称为“新党”。他做的许多事虽是在为新法做准备,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拖住了新法的脚步。

  姚鼎言等了那么久才等到机会,怎么肯陪他磨洋工?

  这些事谢则安都明白,他也想和姚鼎言好好谈谈,可姚鼎言那么固执一个人,怎么肯听他说?

  徐君诚拜相之后,姚鼎言已经压下了他的拜帖许多回,他连姚鼎言的面都见不着。

  他们这么多年来师徒一场,突然变成这样,饶是谢则安再想得开,难免也有点难受。

  徐君诚眼力过人,见谢则安面色微黯,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徐君诚说:“三郎你不要太介怀,你姚先生总会明白你的。”

  谢则安点点头。

  从徐府出来,谢则安正要回府,突见一个眼熟的内侍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三郎,九爷不行了!”

  谢则安微愕,赶紧说:“走!”

  内侍口中的九爷是个老太监,当初负责管着赵英的暖房。谢则安与九爷打赌,要是第二年能让京城人都能在冬天吃上新鲜的蔬菜瓜果,往后九爷就给他打理那批温室大棚。

  从那以后,九爷就是农业合作社的中坚力量。九爷对育种极有心得,要不是有他在,农业合作社也没法因地制宜地拿出好种子。这两年九爷身体每况愈下,却没有多休息半天,反倒抓紧时间培养了好几个接班人,将毕生的经验都教了出去。

  听到九爷病重,谢则安哪能不着急。

  谢则安快马加鞭地赶到九爷所在的庄园。

  庄园中的气氛十分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忧心。谢则安快步走进九爷房间,只见九爷虚弱地闭着眼,气息已经极为微弱。

  谢则安走到床边拉住九爷的手:“九爷!”

  九爷这才睁眼。看清谢则安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交待正事:“我这位置,你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我那几个徒弟才能是有的,管事却不太行,你找能信任的,外行不懂育种也没关系,懂用人就成了……”

  听到九爷的话,谢则安眼眶一热。

  九爷虽是太监,心中记挂的却是百姓。初见时九爷冷硬得不通人情,结果做起事来却是最上心的。

  谢则安说:“九爷您做的事功在千秋,往后谁都不会忘记您的。”

  谢则安这不是虚话,九爷这几年来帮他把许多“洋物种”本土化,正是有九爷在他才有底气筹建农业合作社。

  九爷听完后却说:“身后的事与我何干,三郎,我原本已准备好一辈子老死宫中,老来能跟你做这样的大事,此生无憾了。”

  九爷气息渐弱,再没说出半句话来。

  谢则安看着九爷脸上安祥的神色,心中难过又怅然。有时一些事只是他念头一动,对于像九爷这样被他游说来替他完成那么一个“念头”的人来说,却是得倾尽一生去完成的“大事”。

  他走得越高,影响到的人就越多。

  也许真如他自己所说,有朝一日他会变得贪恋权势、不愿放手——或者说不能放手。就算不会为自己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羁,也得为九爷这样一心为他办事的人死抓着手中的权力。

  到时他真的能从容抽身吗?

  谢则安心情沉重。

  他亲自替九爷操办了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