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收到谭无求的信时,正在发愁。
原因很简单,长公主好像讹上他了。长公主的女学开了多年,培养出了一批……彪悍的妹子。女学初开,谁都没经验,长公主采取了放羊吃草的方式,爱舞刀弄枪的妹子请了最好的武师来传授武技;爱舞文弄墨的妹子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授经义。
这批女孩能迈出第一步,心中大多有自己的野心——她们的野心也许不大,比如精明干过人的商户之女希望能堂堂正正接掌一家店铺、比如才气四溢的翰林之女希望能与男孩一起到书院念书。
现在,她们学成出师。
十年时间,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心改变的人脱胎换骨。
长公主大大方方地坐在谢府啜茶,衬得谢则安十分不淡定。
谢则安心里苦啊。当年他见长公主没事干,又有意办女学,于是一挥手给长公主画了个大饼。没想到没过几年,赵英不在了,赵崇昭登基了,长公主……来找他要饼来了!
谢则安苦着脸说:“姑姑您找我也没用啊,我又不管这个。”
长公主把茶杯一搁,淡淡地问:“那你告诉我谁管这个?”
谢则安口里更苦了。是啊,谁管这个?以前从来都没人管这个。他那会儿画饼画得爽,因为那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实际上并不是有才德的女孩少,而是给有才德的女孩的机会太少——能做事的女人古往今来都不缺!区区一个女学,能改变的事并不多。
女学要真正办起来,得把这第一批“毕业生”安排好才行。这年头,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去相夫教子,要是没能让她们看见不一样的出路,怎么可能继续把女学办下去?
谢则安说:“姑姑,我这人呢,其实啥本领啥野心都没有,只想过点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长公主说:“你小子好生狡猾,当初我办女学你一力出谋划策,如今却和我说这种话。”她幽幽地看了谢则安一眼,“当初你莫不是因为怕我找你麻烦,才给我鼓吹办女学的诸般好处吧?”
谢则安:“……”
谢则安脸上堆满乖巧的笑容:“姑姑你说笑了,我怎么会这么想?”
长公主眉头一横:“那就给我拿出个章程来!”她扫了谢则安一眼,“这样吧,我挑两个女学里最好的学生住到你府上,等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让她们回去……”
谢则安痛哭流涕地求饶:“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我这才服完孝不久,姑姑您这是要让我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长公主:“……………………”
长公主怒骂:“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女学当什么地方?”她抽出腰间的佩剑,“混账小子,看剑!”
谢则安抱头鼠窜,边跑边喊:“姑姑息怒!刀剑无眼,您小心啊小心!哎哟您看,那边有个啥东西飞过去——”
长公主把谢则安追杀得狼狈不堪,才把剑插回腰间飘然离去。
谢则安愁眉苦脸地让人清点被长公主砸坏的东西。这皇家人都不是东西,一个两个都欺负他善良,不是来他这里混吃混喝兼蹭住(端王),就是找他哭穷喊没钱拉“赞助”(恭王),还有这位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长公主。当然,最不是东西的要数赵崇昭那混蛋,要不是那家伙,他也不会被这群恶狼盯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谢则安这一年里在“著书立说”这一领域刷出了不少成就,在他身后有了一批数量不算少的粉丝。谢则安深谙固粉秘诀,学着后世那样不时搞个见面会啊开个讲座啊,对“粉丝”的态度比春风还温暖。等群众基础有了,他开始洗脑……啊不,亲切友好地给“粉丝”们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养成“大大说啥咱支持啥”的良好习惯。
这种事么,谢则安是个熟练工。不过这次谢则安不准备自己出面,他把刚回京城不久的谢小妹找了过来。谢小妹婚事延迟,用不着那么早为操持内宅操心,回京后反倒多了些看书的时间。
谢则安见她这么勤快,啧啧称奇。在他的追问之下,谢小妹才说出她这么努力的原因——她最近和长公主见多了,了解了女学的困境,心里颇有些触动,想把谢则安给她讲的故事写出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小妹静下心来将故事成文,却越发觉得自己见识浅薄,很多道理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
于是她咬咬牙潜心苦读去了。
谢小妹过来后,谢则安与她商量起女学的事。谢小妹的想法很好,不过还需要做些引导。他说道:“小妹你先把孟丽君、花木兰的故事写出来,一文一武,正好可以当成典型。而且两者都与孝义有关,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
谢小妹两眼一亮:“哥哥你是准备出手了吗?”
谢则安揉揉谢小妹的脑袋。
谢小妹其实是想帮长公主的,不过她怕自己开口会让谢则安为难,所以一直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伸手抱住谢则安:“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哥哥要是不赞同,怎么可能从小对她讲那些故事啊!
谢则安说:“这件事可能会有些麻烦,”他望着谢小妹,“你署上名字的话,你也会被卷进去。小妹,你愿意吗?”
谢则安难得认真,谢小妹愣了愣,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则安说:“那好,你尽快写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他殷殷叮嘱,“小妹你要记住,想要的东西是得自己去争取的。机会是可以创造的,但有时候即使有了机会,事情也不一定能成。”
谢小妹愣了愣:“为什么?”
谢则安说:“因为有些人看到机会出现在眼前,也会畏怯不前。”他叹了口气,“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毕竟是少数,你争取到最后,可能会发现自己几经艰辛争取来的东西,你的‘同盟’们根本不要。”
谢小妹似懂非懂。
谢则安也不再多说。世间有的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以前曾接过一个委托,要他拯救一个建立初衷为“关爱妇女,远离家暴”的公益事务所,那是由一群热心富家千金出资筹建的,结果这个事务所处理十桩纠纷就有九桩是以“妻子原谅丈夫”为结局,下一次再去跟进,家暴还在继续。有时事务所的人看不下去了,把家暴得太厉害的丈夫告上法庭、关进监狱,那人的妻子竟然对事务所破口大骂,天天到事务所撒泼闹事。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只是这家事务所专门做这一块,所以问题暴露得更明显。
为什么谢则安很少振臂高呼“平等”“公平”之类的口号?因为这些东西太虚了,实在太虚了。在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那样活着的时候,它们终究只会是一个假大空的口号。你对他们喊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依然没办法让他们迈出半步。
比如长公主想走出的这一步。
无论男女,才华出众的人毕竟是少数。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本来只要循规蹈矩地等着嫁人就可以了,突然告诉她们“你们要和男孩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个进士当个官儿,我看好你哟”,她们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所以“改变”毕竟只是少数人的期盼,阻力来自“外”,也来自“内”。
谢则安说:“小妹啊,我再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真理——”
谢小妹做洗耳恭听状,认认真真地望着谢则安。
谢则安拍拍谢小妹的肩膀:“欲成大事,先洗脑……”
谢小妹:“………………”
谢则安说:“附耳过来,我教你几招,快速混成畅销书作家——啊不,文坛新秀。记住,一开始先别署真名,等你小有名气之后把马甲一掀,告诉大伙你其实是个女滴,争议性就大多了。写书呢,最重要的是有争议……”
谢则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给谢小妹灌输了不少营销手段,语气饱含鼓励:“努力吧,你好歹是哥哥我一手教出来的,书没卖出个千百本别回来和我说话,我不认识你。”
谢小妹:“………”
谢则安打发走谢小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谢则安穿上官袍去“上班”,轻松惬意地和同僚们聊天打屁,日子不要太清闲。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几天之后政事堂那边来人了,叫他过去政事堂一边。
谢则安摆出老实巴交的表情,怯生生地赶到政事堂,那神情活像是小白兔进狼窝,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无助有多无助。
姚鼎言先喷火:“你再摆出那副模样试试看!”
谢则安眨巴着眼:“气氛这么严肃,我害怕啊。害怕是没法控制的……”他抬起自己的手,“先生您看,我手都在发抖呢,学生惶恐啊。”
姚鼎言:“……闭嘴!”
徐君诚这次和姚鼎言是站在同一战线的,他颇不赞同地皱着眉:“三郎,不要油嘴滑舌!找你来是有正事,”他取出一份奏折递给谢则安,“你这设立‘女官’的建议是怎么回事?”
徐君诚是守旧之人,换句话说就是他很迂腐。谢则安的奏折让他非常不满意,更让他不满意的是谢则安明明正与姚鼎言分庭抗礼,也不知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突然冒出这么一着。
这不是给了“新党”攻讦他的好由头吗?
徐君诚看到上面盖着的红印,额角青筋突突突直冒。这家伙做事也不和他商量商量,一点都考虑后果!
谢则安眼睛还是一眨一眨,特别单纯特别善良:“这不是很小一件事吗?女官品级那么低,俸禄那么少,上升空间那么小,哪用得着特意拿出来讨论啊!——咦,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我说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