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奕景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
赵崇昭叫胡太医过来,胡太医皱紧眉头,说道:“大冬天的,你还带着人去湖里看雪,不是嫌他病得不够重吗?”
赵崇昭心里憋闷。原本想去散散心的,没想到反而遇上这样的事。赵崇昭叫人好好守着赵奕景,自己去用晚膳。吃了两口,赵崇昭还是不开怀,他眼皮突突直跳,像是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他顿时痛恨起自己的荒唐来,为什么非要谢则安哄他不可。谢则安和他一样大,他不让着谢则安就算了,还因为一点小事和谢则安置气,这下好了,吃饭都自己孤零零一个。
赵崇昭把筷子一扔,叫人把自己的马牵来,骑马出了宫门。
他打马前往谢则安府上,却远远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谢则安家里出来:居然是李明霖!
赵崇昭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把李明霖格杀。谢则安像是为了气他一样,不仅没和李明霖保持距离,反倒比以前更为重视李明霖,经常和李明霖走在一块。现在好了,还把李明霖请到家里!
谢则安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把他请到家里过,都是他自己巴巴地凑上去。
赵崇昭正气愤着,忽听谢府之内传来极轻的笛声。那调子是赵崇昭从来不曾听过的,却莫名地让赵崇昭的心脏微微揪紧。他三步并两步地迈进谢府,以眼神命令一路上的仆人不许声张,直接走向谢则安所在的院落。
谢则安正倚在回廊尽处吹笛。
落雪纷纷,阻挡了彼此的视线。赵崇昭站在拱门处远远地看着,谢则安懒懒地倚在那里,神色带着三分疲惫七分倦,修长的手指按在玉笛上,眼睫微垂,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专心地吹着那起起落落的曲儿。
赵崇昭的心也随着那曲儿起起落落。他不知道谢则安吹的是什么,却莫名觉得有点儿心慌。谢则安这个模样,他从来没见过,就好像一下子离他非常远,远到他再也够不着。
赵崇昭快步上前,打断了笛声:“三郎!”
谢则安一怔,缓缓放下横笛,转身看向赵崇昭:“陛下来了?”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声“陛下”,心里更为难受。他紧紧抓住谢则安的手,仿佛想确定谢则安的存在。
谢则安并不挣脱,静静地与赵崇昭对望。
赵崇昭问:“三郎,你吹的什么?我好像没听过。”
谢则安说:“《晚秋》。”
赵崇昭愣了愣,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晚秋?”
谢则安“嗯”地一声,说道:“以前听过,突然想起来的,吹得不好,也不太应景,污了陛下的耳。”
赵崇昭委屈不已,鼻头都有点发酸:“三郎,我们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
谢则安怔住了。
赵崇昭伸手抱紧谢则安:“三郎,三郎,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很难受,三郎,我很难受。我晚膳没吃,没人陪我吃……”
谢则安淡淡地问:“奕景呢?”
赵崇昭不明白谢则安为什么突然提起赵奕景,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今天不小心落水了,还没醒过来呢。”
谢则安没再说话。
赵崇昭说:“三郎你吃了吗?我们一起吃吧。”
谢则安说:“已经吃了。”他也不隐瞒,“和大郎还有明霖一起吃的。”
赵崇昭松开了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三郎,你在故意气我是不是?”
谢则安说:“没有。这有什么好气你的?我要是遮遮掩掩,非说没吃,那才是有古怪。”他靠回长柱上,“我与同僚、兄长吃个饭,难道有什么不对?”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微垂的眼睫,心中的愠怒莫名消了不少。他来不是为了和谢则安讲和吗?再为这点小事吵根本不值得。赵崇昭说:“三郎,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们……”
谢则安煤油细听,他的目光顿了顿,转头望向拱门处。
赵崇昭循着谢则安的目光看去,只见谢大郎拎着个内侍站在那里。
内侍见赵崇昭望过来。立刻说:“陛下,是我!是我!我是小公子身边的人,小公子他醒来了!小公子想见你……”
谢则安说:“奕景身体不好,落水又受惊了,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他浑不在意地提醒赵崇昭,“胡太医擅长调养,要是奕景染了风寒最好请章太医看看,章太医擅《伤寒》。”
谢则安这话说得平静,赵崇昭没琢磨出里头的古怪,已经下意识地点点头。
谢则安说:“奕景也没用膳,你叫人准备些稀粥,两个人一起吃吧。”
赵崇昭猛地抬起头,对上谢则安的目光。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狠狠地瞪了谢则安一眼,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则安目送赵崇昭离开,收起玉笛对谢大郎说:“我们去审问一下刺客。”
谢大郎忧心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正要说一句“我没事”,突然看到赵崇昭又折返。赵崇昭快步走回来,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定下:“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找别人?”他目光含怒,“你是不是巴不得把我推给别人?”
赵崇昭是听到谢则安那句“两个人一起吃吧”才回过味来。他来找谢则安时说的就是“我没吃晚膳,没人陪我吃”,谢则安问的是“奕景呢”,很明显,在谢则安看来他和赵奕景明显有着什么!再想到谢则安见到赵奕景后毫无芥蒂的关怀、想到谢则安刚才的平静叮嘱,赵崇昭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谢则安不在乎,谢则安一点都不在乎!在“发现”他找了别人,谢则安居然大度到对那个“别人”关心备至!他时刻警惕着谢则安身边的人,谢则安却大大方方地把他往别人身边送!
赵崇昭明明已经在暴怒边缘,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眼:“你是不是巴不得摆脱我!”
谢则安知道自己只要说一个“是”字,就能让赵崇昭当场发飙。他转开了眼,没有看赵崇昭发红的眼眶:“赵崇昭,你别问了,让我好好想想。”
赵崇昭狠狠地看了眼清完场、静静守在一边的谢大郎,心里又委屈又难受。谢则安和谢大郎那么好他不也没说什么吗?谢则安却怀疑他和赵奕景!
偏偏谢则安明明怀疑他和赵奕景,却一点都不在意!
所谓的大方大度,不过是因为根本不在乎而已!
赵崇昭快要哭出来了,却又没法狠下心对谢则安发飙。他不想在谢大郎面前那么丢脸,咬咬牙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的走了。
谢则安静默地站在原地。
天空又飘起了雪。
戴石取来谢则安的披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谢则安猛然回神,把披风系上,对谢大郎说:“去关押犯人的地方吧。”
赵崇昭回到宫中。
那去谢府报信的内侍一心要把他往赵奕景那边引。赵崇昭说:“你们看着你们小公子就好。去把章太医找过去,再叫御膳房送点稀粥给他。等你们小公子好转了,你们告诉他让他住到行馆那边去。”
那内侍一怔,正要为赵奕景争取一二,却被赵崇昭冷眼一扫,吓得半死。
内侍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赵奕景原本正在喝药,听到内侍的话后手一抖,药碗摔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明明这几天赵崇昭和谢则安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怎么突然要把他送走?
难道……
赵奕景咬牙说:“扶我起来!”
内侍说:“太医说过,小公子您最好休息……”
赵奕景说:“还休息什么!快扶我!”
赵奕景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御书房外。
赵崇昭心神不宁,站在画前看着画上的两个人。那时候他和谢则安都还小,大概只有十岁,两个人跑去东郊的“桥市”里玩儿。东郊水网密布,水网上有着四通八达的大小桥梁,桥梁周围到处都是叫卖的商贩,特别特别热闹。
那时候的时光,没有丝毫愁虑,没有丝毫烦忧。他只管牵着谢则安的手到处跑,谢则安永远能想出不一样的鬼主意,领着他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玩意儿都看了个遍。
三郎,三郎,三郎……
这是他的三郎,他永远都不会放手的三郎。既然三郎怀疑了,那即使他问心无愧,也不会把赵奕景继续留在宫中。他和赵奕景玩得好,无非是因为赵奕景让他想到了晏宁,从小时候起赵奕景就特别像晏宁,身体一样虚弱,人一样聪明,他关心晏宁时总是不自觉地捎带上赵奕景。
就像他不会对晏宁产生男女之情那样,他对赵奕景同样没有别的心思。
充其量只是一个比较玩得来的玩伴而已。
赵奕景和谢则安两个名字摆到一起,赵崇昭不用想都知道谁重要。
他绝对不会让谢则安找到借口离开自己!
赵崇昭珍而重之地把画拿起来,重新挂回壁上,又定定地看着画上笑望着自己的小“三郎”。
正出神,忽听张大德说:“陛下,福王小公子来了,在门外候着。”
赵崇昭一顿,摆摆手说:“不见,让他回去。”
张大德依言领命,走出去把赵崇昭的意思告诉赵奕景。
赵奕景脸色惨白,问道:“哥哥真的不愿意见我?”
张大德没错过赵崇昭眼底一闪而逝的怨毒。哥哥?喊得可真够亲热!即使是谢则安,在外人面前都会喊赵崇昭一声“陛下”。张大德心中不喜,虎着脸点头说:“这是陛下的原话。”
赵奕景说:“……我明白了。”
张大德不再多言,转身回去复命。
赵奕景喊住他:“张大人,是不是谢尚书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张大德一愣,摇摇头说:“没有啊。”
赵奕景脸上掠过一丝迷茫。
张大德这次没急着转身,钉在原地目送赵奕景离开。赵奕景见赵崇昭真不想见自己,咬了咬唇,在内侍搀扶下离开了。赵崇昭去了谢府,谢则安没事……
赵奕景回到落脚的寝殿后,冷着脸吩咐身边的内侍:“转入下一个计划。再不成功,他恐怕要生疑了……”
内侍凛然领命。
张大德送走赵奕景后回到御书房。
赵崇昭正坐在那儿看书。
张大德说:“福王小公子已经回去了。”
赵崇昭点了点头。
张大德说:“陛下,福王小公子刚才问了句话,说‘谢尚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迷惑,“我有点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问。”
赵崇昭听后也一愣。
赵奕景这么问,明显是觉得这件事和谢则安有关。
仔细回想赵奕景对自己的态度,赵崇昭猛然发现赵奕景似乎真的喜欢自己——要不然怎么会刻意和他拉近距离。可恨他自己一点都没察觉,还以为是自己疼爱的“弟弟”回来了。
赵崇昭不由想到谢则安面对他的质问时那一脸的莫名和无奈。
看来以前他确实太草木皆兵了。
即使有人对谢则安献殷勤,在谢则安看来也不过是同僚之间的正常往来。谢则安根本没那个心思的话,确实很难察觉这种单方面的恋慕。
赵崇昭想到自己和谢则安莫名其妙地吵了那么多回,觉得有点冤枉。转念想到谢则安前几天和自己的争执,赵崇昭两眼一亮。
谢则安本就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他不说、他不提、他不摆在脸上,不代表他不在意。
要是搁在以前,谢则安早把他哄得服服帖帖,一点气都生不起来。这次谢则安却没有,不仅没有,还和他说起了气话——那是什么时候来着?正好是谢则安撞见他和赵奕景在一起玩儿的日子!
谢则安是因为在乎他,才会这么反常。
赵崇昭整颗心都活了过来。
他正要叫张大德再一次给自己备马出宫,忽然听到南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巧的是,这笛声正是谢则安称为《晚秋》的那一首!
赵崇昭让张大德去把吹笛的人找来。
那是谢则安“培训”出来的花旦,见到赵崇昭时对方有点惶恐,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见过陛下。”
赵崇昭见不得别人这么跪着。
他叫对方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刚刚是你在吹笛子?”
对方说:“是的,陛下。”他主动交待,“曲子是小的前天去谢尚书家时见到的。当时戴先生让小的在书房等谢尚书,小的在纸篓旁发现了一个纸团,本想把它捡进去,却忍不住打开看了。纸团上写的就是这首曲子……”
赵崇昭点点头。
他知道很多人都非常景慕谢则安,谢则安的“墨宝”在外面可是千金难求的。
对方又说:“其实曲谱上还有词,不过那词是大白话,有点怪。”
赵崇昭说:“怪也没关系,你唱唱看,我听一听是什么词。”
对方依言领命,清唱起自己看到的《晚秋》来。
第一句歌词一出,赵崇昭便僵住了。
“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