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风急,耶律衍打马而行,进了城,回了府,便命人把候在屋外的人喊进来。来人十分伶俐,一进门立刻向耶律衍禀报南边的情况。大庆人在西夏行了那等阴损的算计,耶律衍都看在眼里。大庆并非铁板一块,他派细作依葫芦画瓢地照办,还真挺管用,这不,大庆里头乱象显了。
那位谢三郎,手段还真是了得。若非抓了人严刑拷问,谁会想到当初只有十六岁之龄的“小驸马”,居然能把整个西夏玩弄于股掌之中?
细细看来,那位谢三郎其实没做什么。只是让有贪念的人贪念放得更大,让有野心的人野心养得更肥,引导着西夏一步步全盘溃败。这种居庙堂之中轻松赢得西夏之战的人,实在是个极大的威胁。
如果说从前耶律衍想除掉“谢三郎”只是因为端王的话,那现在他是正正经经地把“谢三郎”摆在“劲敌”的位置上。
放任这样的人继续成长,北狄岌岌可危。
耶律衍毫不犹豫地下令让人寻机刺杀“谢三郎”。任何一个荣宠满身的人都是招人恨的,耶律衍很快找到不少想对“谢三郎”挥刀相向的人。
除掉“谢三郎”的计划指日可待。
耶律衍边在大庆境内煽风点火,边处理叛乱的附族。冬天来了,粮食已经耗尽,牧草又统统枯萎,草原人该怎么过冬?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到大庆边境抢掠一番,熬过这艰难的冬日。
从前几年开始,这个方法越来越不好使。大庆边军似乎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有他在边境周旋,不少被北狄人杀得心寒的附族居然在那边定居,自发组织族人建筑城池,成为大庆边境最外围的防线。这些人有着草原人的凶横和强悍,却又像被南人驯服了一样,南人指哪他们就打哪。
比如去年他想挥兵南下,结果却在这些人手底下损兵折将,没讨到半点好处。这些人手里拿着的武器比北狄要好很多,据说是大庆朝廷给配的。傍着大庆边军,那些附族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近叛乱贫乏,正是因为不少附族准备越过北狄投奔大庆。
这些附族从来都没什么归属感,谁给他们兵器和粮食他们就跟着谁。说是称臣拜服,实际上谁的话他们都不听,光吃好处!
耶律衍冷笑一声。
大庆百姓还有一大批饿死冻死的,他到要看看大庆边军能支撑多久。附族去得多也好,正好可以把北狄的眼线安插下去,到时里应外合一配合,大庆边境还不是轻松易手?先让他们得意得意!
耶律衍心中这样想着,思绪却总不太安宁。他坐在水榭之中,靠在端王在时常坐的椅子上,闭起眼睛回想那张清逸出尘的脸。国主病重,他负责监国,接任国主之位是迟早的事。总有一日,他会与端王挥戈相向。不知道重逢之日,他能不能朝端王举起剑?
想到那样的可能性,耶律衍的手微微抖了抖。
耶律衍命人退下,合上眼休息。草原上用剑的人其实不多,他们都喜欢刀和弓箭,他的剑法是端王教的……
那时候端王还小,身体弱得很,不适合练武。端王幼时不喜与人往来,唯一的喜好是倚在窗边看书,什么书都看一点,经史、兵法、武术、琴棋……几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手里拿着的书都是不一样的。
耶律衍刚到大庆京城,哪里都不敢去,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端王身边。有时端王看书看得累了,便会在椅上睡着,他轻轻一抱,便能把人抱进怀里。那么小,那么轻,那么白皙,像个瓷娃娃。这瓷娃娃太瘦小,太沉闷,莫名地让人有点疼惜。不知不觉,他留在京城的时间越来越长。端王玩伴少,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渐渐开始肯搭理他。
端王教他下棋、教他弹琴、教他品茶、教他医理……在发现他学是学得认真,实际上却兴致不高,很快决定教他点别的。
比如兵法、比如剑技——
端王身体不够好,悟性却极好,有端王提点,他很快将那些东西融会贯通。随着本领越来越大,他在端王面前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他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升温,他心中的欲念再也无法控制。在花灯节上,他趁着所有人都在看灯,偷偷地亲了口端王。
端王呆了呆,并没有生气,而是开口说:“背我回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端王眼底慢慢泛开了一点点笑意。只有一点点,但比花灯和星辰更加明亮。
他弯腰让小小的端王趴在自己背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背上的人个儿很小,重量很轻,却像一团温暖的火焰,暖和得不像话。他乖乖地趴在他身上,双手搂着的他的脖子,两个人有着羡煞旁人的亲密无间。
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耶律衍猛地醒过来。
他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透了衣服,也浸透了他的心脏。那么多年了,已经那么多年了,每每梦见时那一切却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可恨他再一次见到梦中的那个人,却因为嫉恨和怨愤做了无数不可饶恕的事,连半句乞求原谅的话都说不出口。
难道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得不到那个人了?耶律衍霍然起身,派人把自己的马前来,骑马出城南下。北狄气候严寒,路上积雪甚多,马蹄屡屡被雪地吞没,却还是因为多年的默契配合而听从他的命令一路前行。
耶律衍一路行到离大庆边境最近的山岗,月色阑珊,星斗西移,天已经快要亮了。整个南方笼罩在雾蒙蒙的晨光之中,只能辨认出隐约的轮廓。
耶律衍心里有种发了疯一样的渴望,渴望着能不顾一切冲过去,找到身在其中的端王。他想要和端王好好说清楚这些年来的阴差阳错,想要问假如他带着麾下将士投奔大庆端王接不接受,想要像当年他们说的那样找个平静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耶律衍勒住缰绳,心底有着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
就在耶律衍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一群人由远而近地追了过来,为首的人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悲痛欲绝地说:“国主病危,请定海王您立刻返回王都,以防生变!”
耶律衍握住缰绳的手青筋暴现。
耶律衍对北狄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毕竟他当初会逃到大庆那边正是因为“自己人”残忍的赶尽杀绝。可对于这位兄长,耶律衍向来敬爱有加。他从大庆回来后险些再次陷入险境,多亏了这位兄长力保,他才能顺利保住性命。
如今,兄长要驾崩了。
耶律衍心中一凛,转身折返。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王都,耶律衍直奔王宫。直至走到宫门前,耶律衍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大门前守着的、一路上见到的——甚至是来报讯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耶律衍暗暗留了心,下马缴械入宫。
狄国国主确实快不行了。听说耶律衍已经回来,狄国国主立刻命人宣召他入内。
见兄长已经瘦如柴骨,耶律衍大步迈到病床前,握住兄长的手说:“哥哥!”
狄国国主精神不太好,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了?”
想到刚刚那一闪而逝的念头,耶律衍静默片刻,没有说实话:“出去走走而已。”
狄国国主猛咳两声,对耶律衍说:“阿衍,你是我最信任的弟弟……”
耶律衍说:“哥哥你当年一力保我,我会永远效忠于你!”
狄国国主说:“阿衍,我去了以后,你会好好扶持你侄子吗?”
此话一出,耶律衍心头一震。狄国国主的意思是要把国主之位传给他那废物侄子!难怪一路上都是生面孔,难怪……
耶律衍几乎咬碎了牙,却还是答应下来:“会!”
狄国国主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他缓缓闭上眼,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耶律衍静静看着狄国国主安详的面容许久,站起来往外走。
百官已经跪在门前。见耶律衍开门走出来,神色满是悲痛,顿时哭声一片。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所有人看起来都肝肠寸断,十分悲伤。
狄国国主临去前安排的人宣布即位之人。
所有人差点连哭都忘了,直愣愣地看着耶律衍。
耶律衍明明已经行监国之责,怎么会变成由那个废物即位?所有人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朝中不少武将是耶律衍的亲信,闻言都有些不甘,询问的目光直直看向耶律衍,想要耶律衍给个解释。
耶律衍微微握拳。
这一夜,北狄注定不平静。
端王知道狄国国主去世、新任国主即位的消息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他微微错愕,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谭无求一直观察着端王的神色,见端王有些疑惑,他补充道:“有人说,新国主即位那天晚上,宫中流血了。耶律衍的亲信死伤大半,非常惨烈……”
“那夜之后,耶律衍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