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词

作者:木未十七

  经过了这一天一夜的大雪,原本就显得颇为荒凉颓败的春熙殿更是显得十分阴郁。春熙殿的院中,唯有几枝青松还显着淡淡的绿色,让这春熙殿中显露出一丝不可多得的生机。

  因为入了冬,天寒地冻,苏梦笙又一向不甚得宠,春熙殿的宫人们便更是懈怠了许多,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烤火取暖,也不管着苏梦笙了。其实说到底,伺候在苏梦笙身边的便只有屏儿一个人了。

  苏梦笙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将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却依然抵挡不住那切身的寒意。

  屏儿瞧着苏梦笙的手早已经冻得通红,却仍然执拗地绣着一幅桃花春意图,心中便更是酸涩无比,不安地道:“采女主子,不如,奴婢给主子暖一个汤婆子来暖暖手吧。”

  听了屏儿的话,苏梦笙却是无奈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淡淡道:“宫里头的炭火不多,烧得热水也少。要不是宸昭容还周济了不少,这殿里头才不显得那么冷了——唉,哪里还有多余的热水来暖汤婆子,算了吧……”

  说罢,苏梦笙无奈地搓了搓手,低低道:“其实,我也不算是很冷,只要多加件衣服就是了。”

  屏儿怎会不知道苏梦笙话中的无奈?可是却也只苦无办法罢了,便只能是含着眼泪道:“同样是天子妃嫔,怎的贤妃娘娘还有宸昭容她们的日子过的就那么顺心遂意,而主子你就要受这个苦楚呢!”

  “屏儿,不许乱说!”苏梦笙厉声喝止了屏儿,冷冷道,“我与宸昭容之间的情谊,岂容你置喙!”

  苏梦笙骤然如此严厉,屏儿不禁委屈道:“主子,奴婢虽然言语上有所冲撞,可是奴婢却是一心一意护着主子您的呀!别的不说,宸昭容那么得宠,怎么没见着她分出一点恩宠给您呢!不过是些炭火罢了。炭火而已,送不送来,又有什么!”

  苏梦笙气得直发颤,冷冷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些炭火虽然不多,可是却是宸昭容的姐妹心意。至于恩宠……我虽然也愿意皇上来咱们春熙殿,可是皇上自个儿不愿意来,我有能什么法子,宸昭容又能有什么法子?难道,你还能让宸昭容拿把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逼着皇上来咱们春熙殿么?”

  屏儿虽然心中委屈,可是知道苏梦笙的话也是极对的,无法反驳,便也就懦懦地不说话了。

  苏梦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绣了几针,可是瞧着屏儿瑟瑟发抖的样子,实在是心疼,不禁开口道:“屏儿,你怎的穿的这样少?外头刚下了大雪,等雪一化就更冷了,你怎么不多穿一点。”

  屏儿却是勉强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懦懦开口道:“秋天的时候,内务府分配秋衣下来时就少了许多。如今眼下冬日里的衣裳更是不足了。主子,你也是知道的,这春熙殿里的哪一个宫人是好像与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也让她们偷偷分去了。奴婢身份卑微,哪里抢得过她们啊……”

  听了屏儿的话,苏梦笙不禁惊异道:“屏儿,你好歹也是春熙殿的大宫女,她们竟然敢如此放肆么?”

  屏儿的眼眶却是红红的,哀伤道:“即便奴婢是伺候主子的大宫女,但是在她们眼中,却也是卑微不堪的。”

  苏梦笙虽然心中有气,却也知道无从发泄。

  也是,且不必说跟在萧绾心或贤妃这样宠妃身边的宫女仆从了,哪怕是跟在徐才人身边的宫人们,因着有着皇后的庇佑,虽然恩宠不多,可是日子过的也算不错。

  唯有自己,在外没有家世,在内没有靠山。至于妃嫔安身立命的恩宠,更是十分稀薄——自己在这后宫之中,能安稳地活下去,就已经算不错的了吧?

  想到此处,苏梦笙不禁鼻子一酸,道:“罢了,偏殿的抽屉里,我还有几件衣裳,穿着有些旧了,你拿去穿就好了。”

  屏儿听了苏梦笙的话,不禁低低道:“主子的衣裳原本就不多——如今主子的位份好歹也在采女,衣裳也不能太寒酸了。”

  苏梦笙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唉,我又能怎么样呢?过一日算一日吧。”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小内监却突然跑了进来,喜不自胜道:“采女主子,采女主子,皇上来了!皇上来了啊!”

  “什么?”苏梦笙一惊,似是不信道,“你说什么?你说,皇上——来了?”

  苏梦笙话音未落,却瞧见了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进入了内殿之中。

  只见一个样貌英俊的男子温然开口道:“怎么,朕过来自己妃嫔的宫里,难道还不成么?”

  见到了慕容景天,苏梦笙赶紧下跪行礼道:“臣妾春熙殿采女苏氏,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嗯,起来吧……”慕容景天也不瞧她,只是环视着四周,淡淡开口道,“你刚刚说,你是采女了?”

  苏梦笙脸一红,低低道:“是,皇上前一段时间晋封了臣妾为采女。”

  慕容景天略一挑眉,却仿佛浑不在意似的,淡淡道:“既然是采女,可是朕看着你殿中的装饰,怎么还是更衣一位的,也太过寒酸了。”

  在一边一直闭口不言的屏儿含着眼泪道:“启禀皇上,采女主子一向恩宠稀薄,内务府的那些人又一向是最会拜高踩低的,哪里会顾及主子的颜面。不过只是勉强度日罢了——”

  屏儿的这话干脆利落,虽然苏梦笙在颜面上实在是过不去,可是却也是实实在在地触到了慕容景天的心弦。

  听了屏儿的话,慕容景天不禁淡淡含怒道:“即便你的位份再低微,恩宠再稀薄,但好歹也是天子的妃嫔。他们内务府的人,不过只是仆从侍婢罢了,一个个的竟然敢这样作践你?”

  慕容景天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苏梦笙,冷冷道:“你也真是好性子,怎么不去跟皇后这个后宫之主说,皇后好歹也能照顾着你些。”

  苏梦笙却是跪在地上,恭顺垂首道:“臣妾是因为皇上与皇后的福泽庇佑,才得以入宫为天子妃嫔。臣妾能侍奉在皇上左右,便已经觉得心满意足,臣妾怎还敢舔着脸再去求皇后娘娘的恩典,惹得后宫不睦呢?”

  听了苏梦笙的这一番话,慕容景天不禁略一挑眉,道:“你这话,倒是与绾儿说得像——”

  “姐姐么?”苏梦笙不禁笑道,“姐姐是臣妾入宫以来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姐姐倒是懂得臣妾的心思。”

  虽然提及了萧绾心,可是慕容景天的神情却是淡淡的,瞧见了桌子上的绣品,不禁道:“对了,朕听绾儿说过,你的绣功不错。绾儿最近新得的一件寝衣,朕听说便是出自你手。”

  一提到寝衣,苏梦笙不禁心下一动,低低开口道:“是,臣妾的确是送了一件绣了海棠花儿的寝衣给姐姐。”

  慕容景天自顾自地坐到一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道:“是么?你们两个倒是要好。”

  苏梦笙温然一笑,道:“臣妾觉得与姐姐志趣相投。”

  慕容景天喝了一口茶,不禁蹙眉道:“这茶的味道怎的这样怪异——怎么,难道是陈年的旧茶么?”

  见到苏梦笙与屏儿都不说话,慕容景天不禁隐隐含怒,道:“朕一向知道内务府的人向来是拜高踩低惯了的,想不到背着朕竟然已经放肆至此了!”

  苏梦笙赶紧跪下,道:“皇上息怒——”

  见到苏梦笙跪着,慕容景天便上前扶起了苏梦笙,温然道:“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跪的。”

  在双手触及苏梦笙皮肤的那一瞬间,慕容景天只觉得仿佛传来了刺骨的寒冷。慕容景天不禁道:“你的手怎的这样凉?”

  苏梦笙微微垂首,道:“臣妾——”

  “朕方才刚一进来就觉得你这殿里头冷飕飕的。怎么,没暖上地龙么?”慕容景天问道。

  屏儿这方才换了茶水过来,这才开口道:“启禀皇上,春熙殿的炭火奇缺,但凡是有一点点的炭火,也大多是让宫人们给扣下了。再不济,也是留着晚上烧一烧。毕竟,夜里头若是不取暖的话,那就真是要冻死了。”

  慕容景天显然有些生气,鼻翼微张,含怒道:“他们竟然敢这样放肆?!”

  而苏梦笙却仿佛并不生气,只是温然开口道:“皇上不必动怒。臣妾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经觉得很好了。”

  慕容景天按压住心中的怒气,示意苏梦笙与自己一同坐下,这才翻着桌子上的绣品道:“你在绣什么?”

  “桃花春意图……”苏梦笙恬然一笑,道,“臣妾自入宫以来,姐姐多有照拂,臣妾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臣妾身份卑微,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能拿得出手。所以,臣妾便向内务府求来了这些丝绢,想着姐姐素来喜欢桃花,便绣出这样的一幅‘桃花春意图’来送给姐姐赏玩。”

  听了苏梦笙的这一番话,慕容景天微微颔首,道:“你倒是有这样的恬淡的心思。”

  说罢,慕容景天缓缓地拿起了那一幅“桃花春意图”,打量之后不禁赞叹道:“你的手艺倒是巧,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丝线与藕色绢,在你的手里竟然仿佛有了生命似的。”慕容景天微微嗅了嗅,道,“奇怪,怎的会有桃花的香味儿?”

  苏梦笙笑着道:“臣妾在桃花尚未落尽的时候便收集好了新鲜的桃花拧了汁子,浸泡了一些白色的丝线,这才有了这样的桃花香味的妃色丝线。”

  说罢,苏梦笙指了指那雪绢上的丝线,笑着道:“皇上,您瞧,这丝线的颜色都不是完全一样的。正因为有明有暗,这才是真正的桃花姿容,不似御绣坊中的绣娘绣出来的东西,花儿朵儿的,颜色都是一样的。若是真的放在园中,哪里有完全一样的花儿呢?”

  慕容景天听着苏梦笙娓娓道来,不禁赞叹道:“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怎么朕以前都不知道?”

  苏梦笙微微垂首,低声道:“心思在心中,是不易被人见到的。”

  “是么?”慕容景天握住了苏梦笙冰凉的双手,温然道,“那么,今日朕倒是要好好看看了。”

  苏梦笙听到慕容景天如此一说,不禁心中一动,低低开口道:“皇上,臣妾……”

  “说起来,你的性子倒是有几分与绾儿相像。哦,对了——或许是因为你们两个兴趣相投的原因,所以才促成了你们的姐妹之情吧。”

  苏梦笙微微垂首,道:“姐姐家世高贵,乃是文安公萧家的二小姐,而臣妾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臣妾身份卑微,姿容丑陋,实在不能与宸姐姐相提并论。”

  见到苏梦笙略微娇羞的样子,慕容景天却是笑着道:“梦笙,你害羞的样子倒是让朕喜欢……”

  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何时,外头已经是夜色浓浓了。

  春熙殿中,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暖和了起来。床榻之上,慕容景天用自己的手轻轻拂过苏梦笙微微战栗的身子,竟然将所有的紧张与不安化成了如同春水一般的温存。

  慕容景天轻轻咬着苏梦笙的耳朵,微微地呵着气。

  苏梦笙只觉得仿佛是在梦中一般,几乎快要不敢呼吸了——呼吸,那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可是苏梦笙害怕,害怕因为自己的呼吸会将这样温存的梦境打破。

  终于,身体的疼痛让苏梦笙感受到了一丝活着的感觉。

  虽然不是第一次侍寝了,可是唯有这一次,苏梦笙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女人了。苏梦笙死死抓住了床榻边上的锦被,竭力扼住自己喉咙中的呜咽,将自己眩晕的双目缓缓闭上,全心感受着这个男人的身体的温度。

  春熙殿的暖意,让这样一对身体缠绵之后的男女感到略微有些眩晕。缠绵之后,二人相拥而眠。他们自然不会知道,侍奉在殿外的屏儿此刻正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是,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