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在一个朦朦的黄昏去的华阳宫。
华阳宫,在未央宫的众多宫殿中几乎算是最为破败的一座。而这“华阳宫”的主位娘娘德妃,也如同这华阳宫一样,在已经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之后,变得人人弃之如履。
华阳宫宫门外,软玉瞧着皇后面色不好,便低低道:“皇后娘娘,不如由奴婢陪着您进去吧。”软玉瞧了一眼让人发瘆的华阳宫,赶忙道,“德妃娘娘当年便对皇后娘娘您颇有怨言,如今在华阳宫避世已久,如今可跟个人精儿似的。奴婢怕德妃万一错了注意,伤到了您。”
皇后勉强按压住心中的不适,面上却还是装作无事一般道:“本宫有什么好怕的。本宫又没有害过她,难道还怕她不成么?至于当年的事情……皇上已经下了旨意,只让本宫一个人去送一送德妃。德妃毕竟已经是快不行的人了,本宫年轻体健,难道还怕她不成么?”
软玉听到皇后如此一说,不禁垂着眼眸道:“是,皇后娘娘的话很在理。只是,奴婢实在是有些担心。毕竟,这华阳宫……”
“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宫是后宫之主,自然不怕一个失宠已久的妃嫔。”皇后嘴上如此一说,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道,“罢了,软玉,你跟侍卫们都在宫门口候着。”
说罢,皇后抚了抚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道:“若是本宫有什么危险,就冲庭院里抛出这对镯子。你们听着翡翠碎了,就别管别的,只管冲进来救驾,知道了吗?”
软玉一凛,赶紧应和道:“是,奴婢明白了。”
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推开了华阳宫的大门。
庭院中,德妃已经穿上了一件浅粉色百子刻丝宫装,再赔上金崐点珠桃花簪和红宝石并蒂荔枝赤金绞丝手镯,却是显得颇有几分清丽滋味。
只是,这样娇艳的打扮,与德妃的容貌已经十分不相符了。
岁月摧残,德妃的容貌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今的德妃,鬓边已经隐隐透白,脸上的更是沟壑纵横,每一道纹络都在昭示这这个女人早已经失去了青春。今日德妃虽然穿得粉嫩,可是远远地看着,却只能是徒增笑柄罢了。
皇后瞧见德妃的样子,微微一愣,复而失笑道:“德妃,你倒是很少穿成这个样子。”
德妃淡然一笑,按着位份行了一礼,道:“臣妾不过是将死之身,又能害怕什么呢?臣妾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粉色。这件浅粉色百子刻丝宫装便是臣妾当年最喜欢的衣裳,如今臣妾时候不多了,便把这件衣服找出来穿一穿——”
说罢,德妃眉眼一愣,旋即道:“毕竟黄泉路远,黑白无常一往臣妾脖子上套了锁链,还管得上臣妾穿什么衣裳么?”德妃顿了顿,缓缓道,“不过,这百子刻,当真是好兆头呢!”
皇后见到德妃如此神色凄然,心中陡然一沉,勉强道:“德妃,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了。既然你眼下正病着,就别在这冷飕飕的庭院里头站着了。回头本宫去太医院指个太医过来,让太医来给你好好诊治就是了。”
“是么?”德妃淡然一笑,缓缓道,“当年臣妾的病轻微的时候不曾见人来救。如今臣妾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的了,皇后娘娘倒是想让太医来救一救臣妾了么?”
皇后微微一怔,只好遮掩着道:“德妃,你要明白,本宫其实无心害你——一直让你的病拖着久久不愈的,是皇上,不是本宫。”
“臣妾明白……”德妃往后退了一步,弓身行礼道,“皇后娘娘既然来了,便陪着臣妾用一顿晚膳吧。毕竟,臣妾的日子也不多了。许多事,臣妾都想问个明白。”
皇后原本不想进入内殿,可是瞧着德妃已经憔悴至此,料想德妃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便也安心了几分,缓缓道:“德妃,伺候你的宫人呢?”
“都走啦——”德妃的话云淡风轻,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皇后微微哑口,只好道:“罢了。其实若是真的说起资历,你德妃是在本宫之上的。”说罢,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德妃,淡淡道,“你说是不是,德妃姐姐?”
德妃淡然一笑,脸上的褶皱仿佛花朵盛开一般,道:“皇后娘娘,您真是有心了。请进来坐吧。”
如此,皇后与德妃一同进入内殿,只看见昏暗的内殿圆桌之上摆着白玉蹄花、清炖鸡参汤、糖蒸酥酪、桂花酒冻、红稻米粥、赤枣乌鸡汤、云州酱菜等吃食。
皇后不禁点头道:“德妃,你的饮食也算不错的。”
“有什么不错的——”德妃只是淡然道,“左不过臣妾是没有多少时间的人了,吃不吃好的也都不紧要了。左右人到了黄泉路上,这些吃食也是带不去的。内务府的人的眼色一惯是精准的,今天皇后娘娘来了,可不就不一样了。”
皇后也不答话,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道:“德妃,你就不问问本宫今天为什么来么?”
德妃也自顾自地坐下,缓缓地倒了一杯酒,仿若没听见皇后的话似的,只是道:“这华阳宫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皇后娘娘,咱们姐妹两个总有几年没见了吧?”
皇后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似是唏嘘道:“是啊,有几年了——因为着当年的事,本宫也不能太过纵容着你。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么多年才会把你一个人仍在华阳宫中不管不顾。”
德妃略一挑眉,缓缓开口道:“怎么,皇后娘娘真的以为是臣妾害死了仁孝皇后的大皇子么?”
皇后夹了一筷子桂花酒冻吃了,缓缓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皇上认定是你害死了仁孝皇后的大皇子。”
“是么?”德妃淡然一笑,道,“是啊,若是说臣妾嫉妒仁孝皇后后来居上,臣妾的确是有嫌疑。可是,臣妾很快也有了身孕,臣妾又怎么会伤害一个与臣妾一样怀有身孕的人的性命呢?”
说罢,德妃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道:“更何况,当年仁孝皇后在冷宫被赐死,可不是臣妾的主意啊……”
皇后手一抖,复而平静开口道:“德妃,多年不见,你的话倒是越来越有深意了。”
“鸟之将死,其言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是不久于人世的人,还有什么是看不破的呢?”德妃亦夹了一筷子菜,却没有吃下,只是道,“皇后娘娘,臣妾很想问一句,午夜梦回的时候,皇后娘娘可有一丝丝的惊恐不安呢?”
皇后一凛,旋即阴下脸来,冷冷道:“德妃,本宫愿意以我江家全族的荣华起誓,当年仁孝皇后的大皇子,当真不是本宫——”
“臣妾知道。”德妃疏懒道,“自古成王败寇,即便是后宫也是一样的。臣妾一败涂地,已经没有得知事情真相的资格了。您是高贵无比的皇后娘娘,臣妾是即将命丧九泉的失宠嫔妃……许多事,皇后娘娘再三推诿,也是应当的。”
皇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德妃!”
德妃懒懒道:“怎么了,皇后娘娘突然叫臣妾做什么?”
皇后竭力按压住心中的愤恨,勉强镇定道:“德妃,你有恨,仁孝皇后有恨,难道本宫就没有恨么?你避世华阳宫,久久不见天颜,的确是绝了恩宠。可是本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难道日子过的就比你舒心么?”
德妃淡淡一笑,眉眼见却是多出了几分生冷:“臣妾明白。在这后宫之中,不管哪里都是一样的。哪怕是尊贵如同太皇太后,也要在皇上身边安插自己的人,以保全自己娘家的荣华富贵。你说是不是,皇后娘娘?”
皇后一凛,冷冷道:“哦?是么?”
“可不是么——”德妃瞧了一眼皇后,道,“臣妾都这个样子了,皇后娘娘又何必忌讳什么呢?如今臣妾已经命不久矣,可是皇上仍然不愿意来看臣妾。臣妾见不到皇上,就说不上话,皇后娘娘您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一切了,还会怕这样的一个臣妾么?”
皇后又猛地饮了一口酒,沉声道:“本宫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这么多年,本宫对于你偷偷倒卖宫中珍品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宫对于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不倒卖宫中珍品,那臣妾只怕是死的更早了……”德妃淡淡道,“臣妾所做,索然有违宫规,却不曾害过任何人。臣妾如此卑微,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皇后略一挑眉,旋即为自己斟满了酒,道:“本宫明白。活在这后宫的女人,大多是为了‘自保而已’。你是如此,本宫亦是如此。”
然而,德妃却是突然眉眼一沉,冷然道:“皇后娘娘,臣妾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也不能对您怎么样了——求您给臣妾一个明白,臣妾当年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有的?”
皇后瞧着德妃悚然的脸庞,只觉得浑身都齐了鸡皮疙瘩,冷冷道:“当年你在御湖上游船嬉戏,却不想失足滑跤,坠入湖中,呛水过多,动了胎气,所以才没了孩子。”
“是么?”德妃冷冷一笑,道,“皇后娘娘以为臣妾不知道么?那一日,臣妾的鞋子被人动了手脚……在臣妾失去孩子之后,那双鞋就莫名其妙没有了。”德妃仿佛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一般,恨恨道,“臣妾那时候便是太掉以轻心了,才会不慎滑跤——皇后娘娘,你敢跟臣妾说,臣妾的孩子是因为意外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