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萧绾心目光平静,郑易辰缓缓开口道:“她的闺名,是惠儿。她与她的妹妹,也就是李昭容本是一对被抛弃的孤女,只是后来阴错阳差进入了宫廷乐府罢了。乐师见她们两个人稍有姿色且颇有天赋,便收在了乐府的琵琶部,专攻琵琶,只等着那一日她们入了皇上的眼,好能随王伴驾。”
郑易辰鼻中一酸,垂着脑袋,低低道:“可是,我与惠儿是一早就相识定情的。可是我那时候,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如何能帮她逃离乐府那种地方?”
郑易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哽咽道:“更何况,我虽然有意娶她,可是我的父母族人却决不允许我去一个卑贱的琵琶伎为妻。最后,我到底拗不过父母,只得娶了官宦之女为妻。我们两个没有办法,就只能偷偷私会,聊以慰藉罢了。”
萧绾心眼眸一动,低低道:“你们两个的这件事,李昭容她知道么?”
“李昭容是惠儿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后来乐府说宸妃娘娘您失势了,乐府就让容貌更美的惠儿为皇上弹琵琶以求赏识,到底还是李昭容舍弃自身替姐前往。只是,皇上却阴错阳差见到了这一对姐妹,想着好事成双,便将这一对姐妹双双纳入宫中,册封宫嫔。”
郑易辰微微抬起头,拼命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哽咽着道:“宸妃娘娘,您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么?当我知道我此生最爱的女子一朝嫁作他人妇的时候,我的心都仿佛要被别人碾成齑粉了!”
只见郑一辰仿佛是一头发狂的猛兽一般,哀嚎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啊!要她的是皇上啊,是我的主子啊!我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个小小太医,如何争得过皇上?”
萧绾心是第一次见到郑易辰如此失态:只见郑易辰因为愤恨和痛悔而显得面容有些扭曲,他更是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拼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人,又能如何呢?
想起自己初见郑易辰时,他是在太医院做的风生水起的得意太医。只是每次郑易辰来为自己请平安脉时,自己却总能在他的萧瑟背影中窥得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意。
可是,萧绾心却万万没有想到,慕容景天才是那个横刀夺爱的男人。这个男人的一次纵情声色,不止害了大李美人与郑太医这一对有情的男女,更是害了他自己。
从来只有情难尽。
算起来,这未央宫中的帝王后妃也好,或者是未央宫的金瓦红墙之外的男男女女,斗不过是在红尘爱恨之中纠葛的人罢了。爱也好,恨也好,真正能随心顺意的又有几个?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阴错阳差。到头来,这番深情,终究是辜负了。
正当萧绾心微微愣神的时候,郑易辰低低开口道:“在惠儿初入宫时,我也曾经想过,断了吧,忘了吧,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她也即将成为宫嫔。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未央宫的红墙金瓦,更是远胜于王侯府邸。我与惠儿的情谊,倘若随着她的进宫也绵绵不断,总有一天,这情谊会变成要了我们性命的杀机,让我们永世不得超生。”
萧绾心眼眸一动,却是沉声道:“即便如此,你们还是爱下去了,不是么?”
“是啊……”郑易辰凄然一笑道,“宸妃娘娘,你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贵,入宫之后又颇得皇帝恩宠,如何知道我们这种被思念煎熬的痛楚?每当我进入后宫为您诊脉,我都会想,惠儿现在如何呢?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抚着我妻子的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就会想,惠儿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是在这金瓦红墙之内婉转承欢吧……”
郑易辰微微仰起头,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道:“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要看着对方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与另一个人携手终生。这番苦痛,宸妃娘娘您何如能知道呢?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即便这山河永驻,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万事皆空罢了。”说罢,郑易辰却只是轻轻一笑。
郑易辰的笑容,那么勉强。
也是,当自己倾心所爱的男子成为了别人的女人,自己如何能甘心?可是,这偏偏是他抵挡不了的宿命——因为抢走了他心爱女子的男人,是一国帝王,大周天子,更是他的主子。而他的身份是那么地卑微,卑微到根本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算起来,这一番痛彻心扉的情爱,从来都不是两个男人只见的角力——输赢成败早已成定局。慕容景天得到了大李美人的身体,可是却从来不能阻挡大李美人的思念飞出这未央宫。即便已经身份悬殊,主仆有别,两颗炽热的心却依旧在拼命靠拢,直至灰飞烟灭。
想到此处,萧绾心深深不禁地吸了一口气,低低开口道:“你们,都是可怜人。可是,你的妻子,也是可怜人……”
说罢,萧绾心沉声道:“你们两个情深意浓的时候,你可曾有想过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你与惠儿自然是有缘无分,可是你的妻子,她才是你的枕边人啊!你如此不顾及自己,就没有想过会殃及你的家人么?”
“是啊!”郑易辰哽咽着道,“她自打嫁给了我,她就没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后来她生下了女儿,却是那般自责。就连我唯一的妾侍柳氏,都是她送给我的。她——当真是贤良淑德。”
“是么——”萧绾心却是苦笑摇了摇头,道,“郑太医,你错了。本宫是女人,自然是明白女人的心思的。看着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如何能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欢爱燕好?的那个你的妻子奉上女子献给你的时候,想必她的心已经被撕裂了吧。”
说带此处,萧绾心不禁想起了自己入宫以来发生的种种事端,更是哀伤无比。
萧绾心微微扬起头,不知是在哀叹郑易辰还是在哀叹自己,道:“人活一世,为何这般辛苦?”
郑易辰低低开口道:“苦,都苦。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谁能不苦?饶是宸妃娘娘您宠冠后宫,不也是一样过的胆战心惊么?这后宫的杀伐争斗,什么时候消停过?”
萧绾心不置可否,只是默然为郑易辰斟酒,低声道:“苦与不苦,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本宫保不住你的惠儿,保不住你,也保不住你的父母妻子,只能保住你新纳的不在族谱上的妾侍和新生幼子——终究是本宫对不起你。”
“不,宸妃娘娘……”郑易辰勉强一笑,道,“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我郑家一脉不曾断绝,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郑易辰只觉得喉咙中仿佛塞了棉絮一般难受,只是哽咽道,“我这一生,辜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萧绾心微微哑口,竟然不知该如何接口。
劝慰么?已经是无用了,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等待着这一对痴情男女的,只有死亡。
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宽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有告诉他,在自己的周旋下他的家族并没有被赶尽杀绝。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稍安慰吧?
果然,郑易辰郑重无比地给萧绾心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宸妃娘娘,您对我如此用心,我也不能恩将仇报——”
郑易辰深吸了一口,低低道:“我是不成了。只是,后宫沉浮,宸妃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太医侍奉着。这后宫里的女人手段凌厉,远胜于常人。若是宸妃娘娘身边没有帮手,只怕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萧绾心低声道:“都是这个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个。”
“不!”郑易辰哀声道,“我在未央宫侍奉多年,见惯了后宫的杀伐争斗。宸妃娘娘,您心地善良,不能在这未央宫中不明不白地被人算计了——”说罢,郑易辰微微抬起头,道,“宸妃娘娘千万不要忘了,太医院有一个小太医,名叫高慕白的,是个可用的人。”
萧绾心低低道:“是,本宫记下了。”
夜风骤骤,冬日里仿佛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郑易辰看着宫女打扮的萧绾心,勉强站起了身子,对着萧绾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轻轻一笑,旋即道:“我郑易辰此生有幸侍奉宸妃娘娘,已倍感荣光。”
说罢,郑易辰微微扬起头,郑重道:“宸妃娘娘,这柴房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娘娘,请回宫吧!”
萧绾心缓缓步出柴房,却依约听到了郑易辰在低低吟唱: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萧绾心微微一怔:那是繁钦的《定情诗》啊!萧绾心再也撑不住,不禁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