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词

作者:木未十七

  萧绾心勉强支撑着身子走着,心中却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边萧绾心还沉浸在再度丧子的悲痛之中,可慕容景天已经能留恋新人之所,逃避悲伤了。都说男子薄情,萧绾心却不曾想过,竟会如此薄情。

  遥想当年,那缠绵的情话犹在耳畔——

  “绾儿,别怕,朕会一生一世护着你的。”

  如今细细品来,这话却只能是徒惹人伤心罢了。每一次,每一次萧绾心坠入险境,慕容景天都不在萧绾心的身边。算起来,太平行宫的十里桃花林也好,那一年惹得合宫生怨的白梅宴也好,都抵不过北苑的凄苦寒冷与公主府的寂寥凄然。即便如今自己偶然想起当初的甜美回忆,却也是徒增伤感。

  正当萧绾心出神的时候,却是隐约听到一首琴曲——

  “天上何劳万古春,君前谁是百年人。魂销尚愧金炉烬,思起犹惭玉辇尘。烟翠薄情攀不得,星茫浮艳采无因。可怜明镜来相向,何似恩光朝夕新。”

  萧绾心眉心一动,一个转身,便瞧见了一身素衣的赫连弘晖正安然坐于亭中,正徐徐奏琴。

  萧绾心缓步上前,按着位分行了一礼,旋即道:“已在夏末,夜也已经深了,赫连公子为何还坐在这羞花亭中,独自奏琴呢?公子的一首《长门怨》,如今听着,倒是格外凄然。”说到此处,萧绾心不由得失笑道,“怎么,赫连公子身为男子,竟也如此愁肠百结么?”

  赫连弘晖见萧绾心如此肯开口,不由得淡淡一笑,便道:“今夜月色如醉,若是因为贪睡而耽搁了,当真是辜负了这月光。”说罢,赫连弘晖微微仰起头,道,“宸妃娘娘也是作此想,难道不是么?”

  “是么?”萧绾心微微扬起头,看着天空中硕大的一轮圆月,不禁低声道,“今夜月光固然明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嫦娥仙子的凄然模样?”

  赫连弘晖略一挑眉,旋即道:“不知宸妃此话何意?”

  萧绾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道:“可怜明镜来相向,何似恩光朝夕新。陈阿娇贵为皇后,却不过抵不住男子薄情,被迫退居长门宫。那样如临万丈深渊的绝望和悲哀,哪里是薄情男子可以懂得的。长门怨、长门怨……如今赫连公子奏此《长门怨》,倒是别有韵味了。”

  赫连弘晖微微按住琴弦,却是开口道:“《长门怨》可不止这一首。宸妃此言,倒是显得有些狭隘了。”

  “哦?是么?”萧绾心并不恼怒,只是微一旋身,折了一枝枯花在手,徐徐道,“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春独不言。(岑参《相和歌辞·长门怨》)既然身在后宫,就免不了得宠失宠。若是本宫自己看不破,便是不给自己活路了。赫连公子并不身在漩涡之中,自然看不清楚这未央宫的诡谲风波。”

  赫连弘晖叹息道:“你倒是活得通透。只是……”赫连弘晖眼眸一沉,旋即低低道,“小绾,你活的并不高兴。你的日子,并不好。”

  “日子好不好,原也不是外人说了算的。人人都道本宫骤然失子,乃是因为本宫给皇上下了媚药的缘故,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本宫心已成灰,又何必计较;人人都道本宫自请去蘅芜院居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本宫却是乐得清闲,也是好日子。”萧绾心打量着手中的花枝,道,“即便花朵已经谢了,可是花枝还绿着,难道不是么?”

  赫连弘晖见萧绾心如此目光坚定,便只得微微颔首道:“你既然肯自己开导自己,那便是最好的了。如此,我也可以稍稍放心一些。”

  夜风徐徐吹着,萧绾心打量着手中的枯花败枝,嘴上不由得道:“你特意奏曲引本宫注意,就是为了说这个么?”

  赫连弘晖面色微微一滞,随即哑然失笑道:“小绾,你倒是明白我的。我本就琴技不佳,如此深夜奏琴,自然是要引你过来的意思。”

  萧绾心见赫连弘晖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由得哑然失笑,旋即道:“赫连公子的确并不擅长奏曲。方才公子的一首《长门怨》,旁的也就罢了,那一句‘魂销尚愧金炉烬,思起犹惭玉辇尘’略显呜咽停滞之感,虽然技艺上十分生疏,但却平添悲凉之感。于情于礼,却是更贴合心意。”说罢,萧绾心微微一笑,道,“公子有心事?”

  赫连弘晖眼眸一动,沉沉地看着萧绾心,道:“小绾,我不愿意你过得不好……”

  萧绾心面色微微一滞,旋即失笑道:“公子真是说笑了。本宫方才已经说过了,本宫如今居住在蘅芜院中,倒是乐得清闲,也没有什么。”萧绾心微微掩面,遮掩着道,“本宫固然是受了委屈。可是,这么多年,本宫受的委屈还少么?也不在乎这一时的得失罢了。”

  赫连弘晖心中一动,却是不安道:“是么?你果真一点都不计较了么?可是,小绾,你如实告诉我,若是你果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了,那你在御湖边上见到皇帝与赵选侍恩爱之时,为何还会那般悲伤?”

  萧绾心只觉得心仿佛突然被人掏空了似的,道:“本宫不过是闲来无事,出来散心,却又偶然遇见了皇上与赵选侍罢了。”萧绾心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别扭,道,“这未央宫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愿意在哪里便在哪里,哪里是本宫管得住的……”

  “空阶白露,百草寒虫。眼下夜已经凉了,你衣裳这般单薄,显然是出来地急——你还要与我遮掩么?你想看一眼皇上,哪怕是遥遥地看一眼也好,是不是?”赫连弘晖逼视着萧绾心的眼睛,冷冷道。

  萧绾心只觉得鼻中一酸,却是轻声道:“这都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赫连弘晖几步上前,几乎要将萧绾心埋在自己的身影当中一般,道,“小绾,我问你,你当真能过去么?”

  萧绾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是颤声道:“赫连弘晖!你要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已经是皇上的妃嫔了,这未央宫就是我的家,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小绾……”赫连弘晖却是突然握住了萧绾心冰凉的双手,低低道,“那时你我年幼,我曾问过你,你愿不愿意随我去赫连族。那个时候,你笑着说,倘若是三十岁了还不曾嫁出去,而我又不嫌弃你是老女,就跟我走。”

  赫连弘晖从袖间拿出了一张手帕,哀声道:“小绾,你还记得么?这是当年你赠给我的鸳鸯帕。那时你还太过年幼,绣工不好,我还讥笑过你,说你绣的鸳鸯像鸭子。可是你知道么,正因为你曾经说过那样的话,我便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囚牢。小绾,我忘不掉……”

  萧绾心一凛,吓得赶紧后退一步,勉强镇定道:“儿时戏言,公子原不必放在心上。”

  “是么?你叫我如何能不放在心上?”赫连弘晖逼视着萧绾心的眼眸,急切道,“我不问别的,只问你萧绾心,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谊?”

  “赫连公子!”萧绾心厉声道,“你是赫连族汗王的胞弟,我是大周明武皇帝的妃嫔。我们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单纯的我们了。有些事,就请赫连公子忘掉吧……”

  赫连弘晖嗤嗤一笑,仿若不信似的问道:“忘掉?小绾,我的心在你那里,你如何能让我忘掉你?”赫连弘晖眼睛一红,道,“忘掉你,就是要我放弃我的心……”

  “心?”萧绾心嗤嗤一笑,不知是喜是悲,道,“我就是因为不肯放弃自己的心才沦落在今天的这种地步!倘若我不曾对皇上动情,倘若我从未遇见过皇上,难道我会沦落到这步田地?赫连公子啊,我都保不住我的孩子了,我不能再保不住我的家人!”

  萧绾心怒极反笑。

  这凄惶的笑声在羞花亭中回荡着,却显得那么骇人。萧绾心颤声道:“我现在活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部都是我咎由自取……当初从宁安公主府回来的时候,宁安公主就叮嘱过我,倘若想要在未央宫中求得一线生机,便要放弃自己的心,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已经对皇上动情。”

  萧绾心略一旋身,背对着赫连弘晖,微微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旋即开口道:“赫连公子,未央宫乃是污秽之地,赫连公子实在是不宜久留。还请赫连公子尽快向皇上提出,返回赫连族吧。如此,便是保全公子的唯一办法。”

  说罢,萧绾心却是风一样地跑掉了。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萧绾心只觉得双腿跑的都有些酸软了,这才瘫坐在地上。

  夜空安详静谧。周围的宫室上悬着红艳艳的宫灯,显得格外喜庆。可是,这样的颜色落在萧绾心的眼中,却是一片眩目的猩红。

  赫连弘晖这样的情谊,萧绾心不敢承受——

  不仅仅因为自己是慕容景天的女人,更因为自己已经对这个男人动情。赫连弘晖,他的心意的确难能可贵。只是,如今的彼此,已经是开错了季节的花朵,永远都是生生相错,无法携手一生罢了。

  而慕容景天,尽管他对自己多有辜负,可是萧绾心却忘不了当初的缠绵情谊——毕竟,慕容景天才是自己要携手一生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