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康宫中,或许是因为通风开窗的缘故,那檀香的气味倒是颇为幽微,闻着倒是舒心。内殿之中,太皇太后盘着腿坐着,随手磕了磕手里的烟筒,这便看着那一身华服皇后翩然入殿,屈身行礼道:“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安。”
太皇太后眸中含了一抹极为得体的喜色,旋即道:“哀家不是才让人去通禀么,想不到皇后来的倒是快……”
皇后温然一笑,自顾自地起身道:“既然是太皇太后召见,臣妾自然是要急急而来了。”
太皇太后淡淡含笑道:“如此甚好。”说罢,太皇太后略一拂手,温然道,“珊瑚,快扶着皇后坐下吧,仔细动了胎气。”
珊瑚忙上前扶着皇后缓缓坐下。皇后温然道:“今个儿臣妾瞧着太皇太后的面色似乎不错,可是大好了?”
太皇太后道:“自然是大好了。要不然,哀家如何等得到皇后你再有孕呢?”
皇后不明白太皇太后话中含义,只得勉强思忖着道:“臣妾有孕自然是臣妾的福气,却也是皇上赏赐的恩典。”
“嗯——”太皇太后略微磕一磕烟筒,对着珊瑚道,“既然皇后来了,哀家便不宜用这烟筒了。若是因为哀家伤及了皇后腹中的皇嗣,那哀家便是罪孽深重了。”说罢,太皇天后便将烟筒丢给了珊瑚。
皇后见太皇太后这话不对,忙摆手道:“太皇太后不必如此。臣妾又不是第一次有孕,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太皇太后示意珊瑚将烟筒带走,方才开口道:“皇后,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哀家说话直,你也别忘心里头去。你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还能有孕,乃是上天赏赐的最大福德。”说罢,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道,“这样的福德,得来不容易,丢了却容易——皇后,这其中的厉害,你明白了么?”
即便皇后再如何愚钝,听到太皇太后说到此处便也明白了许多。皇后心中一沉,忙道:“太皇太后疼惜臣妾的心意,臣妾是明白的。请太皇太后放心,如今皇上子嗣稀薄,而且极为看重臣妾这一胎。臣妾一定会把这个孩子安稳生下来。”
“明白就好……”太皇太后看了皇后一眼,见珊瑚回来了,便笑着道,“对了,珊瑚,皇后从凤寰宫过来,想必也是口渴了。赶紧把哀家吩咐你备下的茶水拿过来,给皇后润一润喉咙。”
皇后婉然笑道:“太皇太后的心意臣妾已经心领了。只是,臣妾身在孕中,不宜用茶。”说罢,皇后便略抚了抚头上的金冠。
太皇太后轻轻地看了皇后一眼,旋即垂下眼眸道:“哀家也是生育过的人,自然知道女子怀孕的辛苦。这怀孕头三个月不宜用浓茶的道理,哀家自然是知道的。”太皇太后随手抚了抚床边的玉如意,道,“只是,哀家给你备下的茶水乃是‘白术安胎茶’,是哀家特意命了太医院,用了白术、白芍、黄芩、乌龙茶和少许红糖调配而成的。相比安胎药,这茶水颇为甜爽,更能下口。”
听到太皇太后这么一说,皇后便不好推辞了。待珊瑚端了白术安胎茶上来,皇后忙饮了一口,旋即笑道:“果然是太皇太后的好东西,这茶水味道甚好,臣妾也是喜欢得紧。”
太皇太后不由得嗤笑道:“哀家不过是个老婆子罢了,能懂得什么?还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高超,研制了这安胎茶出来。安胎效果好不说,还滋味甜润,倒是好喝。”
皇后亦笑道:“是,臣妾多谢太皇太后的恩典。”皇后顿了顿,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喜色,“臣妾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能再度有孕实在是喜事,皇上也十分高兴。皇上看重臣妾这一胎,所以特意命了太医院用川贝母、当归、厚朴、荆芥穗、羌活、川芎、白芍、黄芪、生姜、菟丝子、枳壳、甘草和艾叶制成了上好的安胎药来,日日给臣妾饮用。”
这边见珊瑚收拾好茶具出去了,太皇太后方才慢条斯理道:“皇上与你毕竟是至亲夫妻。哀家虽然疼爱你,可是在帮你安胎这件事情上,到底还是皇上最用心。”说罢,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皇后尚未隆起的肚子,声音中也不由得柔婉了几分,道,“毕竟,皇上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
皇后的唇边漾出了一抹羞涩的笑意。只见皇后垂着脑袋,面上却是按压不住喜色道:“是……”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略微正了正身子,道:“其实,自打哲明太子没了之后,哀家便一直不能安心。说到底,未央宫中的历代后妃们之所以能保全身家性命,还得是依靠着孩子,尤其是皇子。所以,自打哲明太子没了之后,哀家便从外头找来了最好的催孕的方子,想着给你试一试。”
听到太皇太后说到此处,皇后不由得翩然行礼道:“正是。若不是太皇太后帮助臣妾,臣妾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只怕是怀不上孩子了。”说罢,皇后赶紧伏身叩首道,“臣妾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妾能得偿心愿,再度有孕,也是太皇太后的功德。”
原本皇后怀着身孕,身子便是极为金贵的。可是太皇太后却似乎并不急着让皇后起身,而是淡淡一笑,道:“你能有孕自然是有哀家帮助的缘故。只是,到底还是你的福气好,最终还是有孩子了。”
说罢,太皇太后疏懒扬声道:“皇后,你还是起来吧。可别跪地久了,伤了身子。”
见太皇太后的声音中颇有几分敷衍的意味,皇后只得讪讪一笑,旋即起身。
这边太皇太后略一挑眉道:“你是皇后,如今又怀有身孕,自然是最金尊玉贵的了。只是,女子怀胎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哀家很想知道,皇后你有何打算呢?”
“臣妾么?”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痴笑道,“启禀太皇太后,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但求能诞下臣妾的孩子便是了。”皇后脸一红,低低道,“皇上……皇上子嗣稀薄,如今唯有大公主和二公主两个。只是,这两个孩子都是公主也就罢了,偏偏大公主还……”
皇后小心翼翼地觑着太皇太后的神色,旋即垂下了脑袋,道:“臣妾一心只想着给皇上尽快诞下皇嗣。这一胎,若是皇子便更好了。毕竟,皇上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居然都没有儿子,也是让人——”
“怎么?”听到皇后说到此处,太皇太后却是冷然打断了皇后的话,声音中陡然显出了几分阴沉,“你觉得,只要你这一胎是个儿子,你就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皇太后了?”
皇后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什么?”
太皇太后略一横眼,厉声道:“皇后,尽管有哀家一直帮衬着你,可是哀家想不到,皇后你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是这么单纯幼稚!”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只觉得讪讪的,忙道:“太皇太后,若是臣妾这一胎不是皇子也就罢了。若是皇子,这立嫡长子为太子是咱们大周自开国以来便定下的规矩,皇上他——”
太皇太后厉声喝道:“嫡长子继承的确是咱们大周的规矩。但是,皇后,你看看咱们大周的史书,有几个帝王真的是嫡长子了?自我大周开国以来,宠妃凌驾于皇后之上的事情屡见不鲜。皇后,你不知道居安思危,反而做起你的春秋大梦了!”
皇后只觉得脑袋一懵,仿佛被人抽了心魂似的,顿时没了主意。皇后哀声道:“太皇太后,臣妾……”
“皇后!难道你年纪大了,耳根子就也软了么?当初对付仁孝皇后时你的杀伐决断都去哪里了!”太皇太后只当做全然没听见皇后的苦苦哀求似的,转而对皇后依旧是疾言厉色。
皇后见太皇太后骤然提及已经薨逝多年的仁孝皇后,身子更是猛地一颤,赶紧跪下,失声道:“太皇太后——”
“你以为你肚子里揣了个孩子就能万无一失了么?哀家告诉你,当年哀家还是妃嫔的时候受了多少算计,连哀家自己都算不清!你的这一胎,能怀上自然是你的福分,只是,皇后,前头李昭容、徐美人……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你都看不明白么?”
太皇太后原本就已经极为年老,哪怕再如何保养得宜也无法掩饰皮肤彻底的松弛。而太皇太后的眼皮仿佛松弛地更为厉害,着实像一朵已经颓败的菊花。而太皇太后说到此处,显然已经极为激动,脸上的肉皮一跳一跳的,更是极为可怕。
皇后不想太皇太后会对自己突然如此疾言厉色,顿时吓了一大跳。皇后这边一个不稳,只觉得腹中一抽,怕是不好。
太皇太后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后的变化,忙让珊瑚叫了在慈康宫随侍的太医进来为皇后诊脉。太医给皇后诊了脉,赶紧行礼道:“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自打哲明太子离世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心怀不畅。”
太医抹了一把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水,道:“其实若是按着皇后娘娘如此的岁数,已经不是有孕的最佳时机了。”那太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快的神情,便开口道,“只是,皇后娘娘这一胎若是安心护着,想必也能得以保全。”
皇后悚然一惊,死死抓住太医的衣裳,哀问道:“太医!太医!是不是本宫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好?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是不是本宫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好?”
见皇后如此急切,太医顿时面露为难之色,只得勉强道:“皇后娘娘,您也应该明白,您如今也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已经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太医叹了一口气,道,“虽然太皇太后赐了不少催孕的好药,可是皇后娘娘,您的体质是在哪儿明摆着呢。这一胎,您着实是……”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皇后愤愤道,“太医,你且直说,本宫的这一胎究竟能不能保住?”皇后哀声道。
太医下意识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见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太医便只得如实道:“或许可以。只是,皇后娘娘可能要付出比旁人多出十倍的辛苦。而且,即便龙胎顺利生产,只怕也是会身子孱弱,必须好好养着才行……”
太医的话说的谨慎,也算是把利弊都一一说明白了。只是,皇后听了太医的话,心中却是一松,连连道:“只要能保住就好,只要能保住就好。咱们皇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只要这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本宫就一定保得住他……”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才慢条斯理地道:“有劳太医了。”说罢,太皇太后便让珊瑚带着太医下去喝茶领赏了。
见皇后瘫坐在地上,太皇太后便亲手将皇后扶起,缓缓道:“皇后,你可看明白了么?你前方的道路,实在是险之又险……”
“太皇太后——”皇后哽咽着道,“臣妾这一辈子,为了荣宠,为了地位,做过不少德行有亏的事情。所以,直到臣妾怀上这个孩子以前,臣妾都觉得,哲明太子的死都是因为臣妾以前的罪孽。”皇后只觉得喉咙之中仿佛被人塞了一枚极为酸涩的果子一般,仿佛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其实,太皇太后,当初的仁孝皇后,臣妾的确对她有所愧疚。”
太皇太后眉心一簇,旋即冷然道:“仁孝皇后薨逝多年,皇后不必再提及她。”
“是——”皇后眼眸一动,却是缓缓道,“所以,太皇太后,这个孩子是上天赏赐给臣妾最好的礼物,所以臣妾一定要保住他,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太皇太后冷然一笑,道:“是么?那么皇后,哀家问你——你知道哀家的二女儿,沁阳大长公主是怎么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