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词

作者:木未十七

  这一日,原本萧绾心是打算去纯贵嫔的棠梨宫闲聊的。只是,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断了萧绾心的行程。眼见着外头的大雨越下越大,萧绾心也不禁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个时候,却是一身粉裳的壁珠过来笑道:“二小姐,外头下着大雨,您离窗子远一点,当心过了寒气。”

  萧绾心望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旋即微微颔首道:“倒也不碍事的。只是,如今都是在秋天里了,怎的这雨水却是跟夏日里似的,说下就下呢?”

  壁珠笑道:“龙王老爷要下雨,咱们也是没办法啊!更何况,打今个儿早上起便是闷闷的,恐怕是憋着一场大雨呢!”说到此处,壁珠却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支竹笛,递给了萧绾心,柔声道,“二小姐,你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萧绾心从壁珠的手上接过了那支竹笛,不禁一惊。这笛子,乃是用上好的湘妃竹制成的。那上头的云纹紫斑的样子更是极好,倒不似寻常斑竹落的俗气了。

  萧绾心接过那支湘妃竹笛,不由得笑道:“这样的好笛子,你是从哪儿弄来了?”

  壁珠亦笑道:“二小姐忘记了?小德子是门路最广的,什么好东西弄不来呢?这支湘妃竹笛便是小德子弄来的。”

  说罢,壁珠眉眼之间略泛起愁容,道:“小德子看着二小姐整日郁郁寡欢,心里头也是着急。只是,二小姐平时多跟蕊珠说话,小德子与奴婢也不敢随便过来。”

  壁珠话中有气,萧绾心怎能不知?只是,难得一向心高气傲的壁珠肯示好,萧绾心也不愈多计较什么,便拉住了壁珠的手道:“小德子也就罢了,你与蕊珠都是跟着本宫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不一般。本宫心疼蕊珠,但更心疼你。饶是小德子这样的,也是跟了本宫许多年了。小德子的耿耿忠心,本宫都看得到。”

  见壁珠神情有几分松动,萧绾心便推心置腹道:“你们三个,在本宫心里头都是一样重的。”

  壁珠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推脱道:“二小姐,您可别这么说。这奴婢就是奴婢,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您比尊贵的。”

  说罢,壁珠忙遮掩道:“二小姐,您不妨试一试这笛子。奴婢只知道这湘妃竹笛极好,可是奴婢笨嘴拙舌的,也说不出这个笛子的什么好处来。”

  萧绾心无比爱怜地抚了抚这湘妃竹笛,缓缓道:“本宫自幼时起便专注筝技,不擅吹笛。这湘妃竹笛一看便知道是竹笛中的佳品,若是让本宫吹奏,倒是暴殄天物了。”

  话说到此处,萧绾心的眉心却是一动:若是说起吹笛的高手,那便是自己幼时的玩伴,赫连弘晖了。只是,他虽然是儿时可以嬉笑玩乐的玩伴,可是如今彼此身份相异,终究是不能像是儿时那般欢乐了——

  想到此处,萧绾心不由得心中一痛,旋即微微抚着那湘妃竹笛,低低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满江深夜月明时。娥皇和女英为夫殉情时的眼泪落在了九嶷山的竹子山,那竹竿上便呈现出点点泪斑。这样的竹笛自然是好,但却浸润着娥皇、女英的眼泪,终究也是凄苦悲凉。”

  见萧绾心如此徐徐到来,壁珠不由得惊道:“怎的竟还有这样的典故么?”

  萧绾心微微颔首,旋即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虽然后来得以位列神位,但终究是旧情难复罢了。”

  说罢,萧绾心将湘妃竹笛置于唇边,缓缓吹奏了一曲《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这边萧绾心刚刚吹完,却是蕊珠捧了热茶进来,笑道:“二小姐好兴致,在吹《梦江南》呢!”

  见蕊珠进来了,萧绾心含笑道:“本宫自幼曾在苏州小住,后来无奈返回京都,心中也十分向往江南之地。只是,多少事情牵扯着,终究是苦无机会罢了。”萧绾心叹了口气,方道,“如今本宫已经入宫为妃,只能住在这未央宫里。大周京都虽然处处繁华,却没有江南的温润清逸。如今本宫生活在未央宫中,远离江南之地……唉,本宫这一生,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二小姐不必气馁——”蕊珠将茶水倒好,递给了萧绾心,方才笑道,“从前也不是没有帝王出巡的先例,按着规矩,后妃亦可以随行。如实哪一年皇上突然来了兴致要去江南游玩,二小姐便也是可以同去的。”

  萧绾心微微一怔,旋即颔首道:“话虽如此,可终究是难了。皇甫松曾有过‘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之语。可见,梦只有梦着的时候才是最美的。一旦醒来,便是彻夜之寒。哪怕是江南胜景,也终究不过是醉梦一场便了。”

  蕊珠微微垂首,柔声道:“二小姐心中还是不快。其实,二小姐方才吹那一句‘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的时候,低声略显呜咽凝滞之感——奴婢已经听出一二了。”

  “你倒是懂我——”萧绾心不想蕊珠竟颇通音律,便温柔地拍了拍蕊珠的手。

  见萧绾心与蕊珠二人如此亲密,壁珠倒是不乐意了。明明是自己奉了湘妃竹笛来哄二小姐高兴的,怎么偏偏你蕊珠就这么多嘴多舌的?果然,壁珠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只站在一边搅着绢子不说话了。

  萧绾心察觉到了壁珠的异样,忙亲自倒好了茶水递给了壁珠,柔声道:“好壁珠,外头下着大雨,只怕是湿气重。你一向身子单薄,快饮一杯热茶驱驱寒吧!”

  “谢二小姐——”壁珠并不从萧绾心手中接过茶杯,只是身子僵硬地福了一福,勉强道,“只是,二小姐喜欢热茶,奴婢却未必喜欢。且今日虽然阴雨,可奴婢不渴,奴婢也不冷。”壁珠顿了顿,方道,“若是二小姐无事,奴婢就出去伺候了。”说罢,壁珠转身便走了。

  见壁珠如此匆匆离去,萧绾心不由得担心道:“这丫头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呢?”

  蕊珠垂眸道:“壁珠这样的性子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唉——”萧绾心微微叹息,转而将茶杯放在一边,缓缓道,“这未央宫中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壁珠又是这样的样子,本宫当真是没有心力了。”说罢,萧绾心压低了声音道,“对了,本宫要你送去围房的东西,你可都按时送去了么?”

  蕊珠含笑点头道:“是,二小姐您放心便是,奴婢已经按照着二小姐的吩咐,一一都送去了。春妈妈知道是二小姐送来了东西,仿佛很是高兴呢!”

  “春妈妈?”萧绾心略微一惊,道,“这是前辈的名字么?”

  蕊珠低低道:“是。只是,二小姐,还有一桩事情,春妈妈让奴婢转告二小姐一声。”

  萧绾心问道:“什么?”

  蕊珠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别人听见似的道:“春妈妈……春妈妈曾经是仁孝皇后的乳母。”

  听到蕊珠如此一说,萧绾心不由得一惊,似是不信般地开口道:“什么?前辈曾是仁孝皇后乳母么?”

  “是——”蕊珠按住了萧绾心的手,方才低低回答道,“二小姐有所不知,这春妈妈曾经是仁孝皇后的乳母。当初仁孝皇后入宫为后,春妈妈便算是娘家的陪嫁,也是一起过来的。只是后来,仁孝皇后不幸薨逝,从前跟着仁孝皇后的奴婢、仆从便都一一离散了。”

  蕊珠顿了顿,方才叹息道:“至于曾经跟着仁孝皇后的那些人,则是出宫的出宫,换主子的换主子,最后也是没有几个了。至于春妈妈……唉,因为春妈妈是仁孝皇后最亲近的乳母,而且年纪也大了,便没有人愿意要。后来,皇上无奈,便将春妈妈安置在蘅芜院中,也是让春妈妈安心养老。”

  听到蕊珠如此一说,萧绾心不由得暗自疑惑道:“若是皇上有旨让春妈妈安心养老,可为何春妈妈却过上了那样的日子?本宫瞧着,春妈妈虽然身份尊贵,但日子过的却是连得脸的小宫女都不如的。”

  说罢,萧绾心眼眸一动,感慨道:“若不是你提,我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二小姐有所不知。在仁孝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因为有着皇上的庇护,未央宫中的诸人也是对春妈妈十分尊敬的。只是,时间长了,皇上也就管不得了。而这未央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见风使舵的。”蕊珠微微摇头,道,“活在这未央宫中之人,各个都是人心善变的,二小姐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说罢,蕊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方道:“后来,奴婢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春妈妈随后便被驱逐出了蘅芜院,而是迁去了后头的围房里了。那围房是什么地方,一向只是堆放杂物,历来是不住人的。春妈妈被赶去了那种地方,生活可见一斑了。”

  萧绾心急道:“那后来呢?”

  蕊珠道:“春妈妈自从蘅芜院迁出去之后,日子便是过的极苦。再后来,便是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了。因为春妈妈是仁孝皇后的乳母,因此仁孝皇后对春妈妈也是十分恭敬,是当是半个母亲是的。只是,后来仁孝皇后红颜早逝,春妈妈便没有了依靠了。”

  萧绾心鼻子一酸,缓缓道:“后来呢?”

  蕊珠叹息道:“二小姐不知,春妈妈当年毕竟是侍奉皇后的,到底有着心气在,也是不肯低头。未央宫中的人,哪一个不是趋炎附势的。如此,春妈妈的日子便是愈发难过了。”

  萧绾心听着蕊珠如此一说,不由心中难过,便道:“春妈妈的日子竟这般艰难么?”萧绾心抚了抚心口,缓缓道,“难为春妈妈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却还要受这些苦楚——”

  蕊珠见萧绾心神色凄然,亦叹息道:“是,春妈妈的日子当真是艰难。不过,好在如今有二小姐帮衬着,春妈妈已经不必为一日三餐而愁眉苦脸了。”蕊珠压低了声音,方道,“奴婢已经让人偷偷送去了新的被褥来,又直接从柔仪宫调拨了不少炭火过去。眼下就是秋末了,夜里更是凉飕飕的。围房那种地方又是最不保暖的,连带着炉子,奴婢也是一并着人偷偷送去了。”

  见蕊珠将事事都打点地如此妥当,萧绾心不禁颔首道:“蕊珠,你做得很好。一方面得实打实地帮衬着春妈妈,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人抓住了把柄,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换了壁珠,恐怕就没有你这般细腻的心思了。”

  蕊珠含笑道:“奴婢有奴婢的好处,壁珠也有壁珠的好处。尽管奴婢与壁珠性子不同,但是奴婢们待二小姐的心都是一样的。”

  萧绾心微微颔首,方道:“春妈妈从前乃是仁孝皇后的乳母,身份毕竟异于常人。本宫虽然有心帮衬着,却也是不得不小心。”萧绾心叹了口气,方道,“若是春妈妈能安享晚年,便是足够了——”

  “是。”蕊珠低声应着,却是又低低道,“只是,二小姐,另外还有一桩事。”

  “什么?”萧绾心问道。

  蕊珠思忖着道:“春妈妈让奴婢帮着传话过来,说若是那一日二小姐您得空,不妨再去一趟蘅芜院后头的围房。蕊珠顿了顿,方道,“春妈妈说,她有些话想亲自跟二小姐您说一说。”

  这边萧绾心还未等回答,却只听得柔仪宫外头突然嘈杂不堪。萧绾心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见混乱之中有人喊道:“快去找太医!快去找太医!皇后娘娘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