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安一回府,便有人知会他在府里西北角的小树林里抓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胤禛看了他一眼,默默点头,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淡淡的凝重。
魏长安不知他愁的是什么,退身离开便径直赶了过来。
老远就听到那一阵刺耳又阴阳怪气的尖叫,听在耳里,心肝也跟着不安地颤了两颤。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他跨进那间柴房时,饶是剑胆,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那个女子,是锦秋!锦秋果然没死,可是她的脸却毁了!
她额上被碎发遮盖,看不真切,而她两颊以及嘴周围,竟赫然生满了暗红色的疹疮!原本光洁娇嫩的一张脸,此时竟如星罗棋布,深透处甚至已经开始溃烂,不时地冒出淡黄色的汁水,粘糊糊地扒在她坑洼的脸上,有些毛骨悚然。溃烂之处,就像荒野里糜烂的死肉,隐隐发出恶臭。
魏长安看了两眼,禁不住有些反胃,忙微微别开了眼问道:“锦秋,你……回来做什么?之前吊死在树林里的人又是谁?”
锦秋却恍若未闻,恨恨地咬紧了牙看向前方的虚空,眼神停落之处是一捆枯柴:“是她,是她将我害成了这个模样!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魏长安见她仿若失了理性,便看向抓住她的那两个侍卫:“怎么回事?”
我中一个肤白的侍卫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抓到她后便是这个模样了,一直疯疯癫癫的想去偷那个玉镯子,还一直嚷嚷着要见她(他),可我们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她(他)是谁。”
“禀过福晋了吗?”
肤白的侍卫又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刚抓到她没多久。她折腾地太厉害,跑到树林子里乱窜,我们追了许久才将她抓到。虽是还未禀过福晋,不过闹了这样大的动静,恐怕她也知道了。”
魏长安点了下头,转身便要离开,出去前吩咐了一句:“若是福晋差人来,先不要让她们看到锦秋。锦秋这个模样只怕会吓到人,到时免不得又各种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你们看住他,再差个人去请柳大夫过来看看。”
他又迅速瞥了一眼锦秋的脸,眉头深锁:也不知她害了什么病,若是会传给别人,那便不好了。
他找到胤禛时,胤禛与十三正坐在花园里的那一片秋菊前说话,妍华则在旁边对着一从菊花练画。
她的发髻里不知被谁插上了一朵金黄的菊花,花瓣锦簇地绽放着,蕊丝若芬芳的绸缎,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抖动着,枝上留了一片绿叶,托在花底更衬得花娇人美。
魏长安犹豫了一下,踩着沉重的步子上前。
胤禛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十三弟且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十三颔首,起身去看妍华作画。
“抓到她了?”
魏长安看了胤禛一眼,旋即垂下眸子点了点头:“抓是抓到了,可是……”他犹豫了下,不知从何说起。
“说吧。”胤禛的浓眉上散落下淡淡的愁绪,落在眼中,又滑落到嘴角。
魏长安犹豫了下,不确定地开了口:“她的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明,而且她……面上满是暗疮,像是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奴才怕她得的会是某种传染人的病,已经差人去传大夫了。”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妍华,对魏长安扬了扬下巴:“去吧,先莫要告诉文瑶,待大夫给她看过之后,你再想法子问问她都做过哪些事情。只怕先前府里不得安宁,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他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神情凛然,有些渗人。
魏长安心中一紧,应声而退。
胤禛转身走回十三身边,抬手将他往旁边扯了扯,沉声道:“十三弟,我预感有大事要发生。那江湖术士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宫里头我会找人好生看着。眼下八弟署理内务府事务,倒是方便他了解宫里的情况。”
十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四哥,宫外的事情便交给我吧,我已经差人注意八哥九哥他们的动向了,只是他们迟迟未有动作,不知作何打算。我看九哥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人,按捺不了多久的。”
见胤禛点头,十三复又说道:“只是,四哥,这些我们方才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方才魏长安与你说什么了?可是府上出了事情?”
胤禛愣怔了一晌,眉头抖了两下,眼里有一刹那的氤氲,却旋即恢复了清明:“许是这两日没歇息好,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发现之前有个被撵出去的丫头假死了一回,也不知她都闹出过哪些事情。”
十三凝眉,茫然地看了看不远处盛开的菊花,疑惑道:“是那个吊死在西北角树林子里的?”
胤禛点了下头,眼里浮起些许烦躁之色。
康熙四十七年的秋天,当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宫里有事,府里有事。
妍华得了十三的指点,下笔如有神,三两下便将一朵金丝菊的神韵勾勒了出来。
她以前作画虽然也极为栩栩如生,可是花费的工夫却太久。十三方才正式教她该从何处下笔,她聪明,一经指点便豁然明朗起来。万事开头难,以前她总是犹豫再三,才能决定从何处下笔,以至于作一副画总是会花费很久的工夫——画任何东西都如此,除了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画过太多次了,只有她大哥无意中瞧到过一次,却也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初开的情窦很快便会随着时光的飞转而湮灭。没人知道,那一抹背影会在她心里刻下那么深的印记,连她自个儿也不知道。
若不是遇到了胤禛,若不是偏巧她又爱上了胤禛,恐怕她这一辈子都要在单相思中度过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不在焉地随手便在那朵菊花旁画了一个飘渺的背影,坚定刚毅,却有些不真切。
待回过神来时,她看了一眼落在纸上的那个背影,心头颤了下,仿若做了亏心事一般,慌忙左右张望了一下,想将那张纸藏起来。
这一望,便望到胤禛与十三在窃窃私语,于是她受了好奇心的驱使,竖起耳朵听了听。
她听到了几个零碎的字眼,却忍不住咋舌:“锦秋真的没死吗?”
胤禛与十三一同看了过来,见她眼里带着些许震惊,十三又看了一眼胤禛,这毕竟是胤禛府上的事情,他不知该不该点头,抑或摇头?
胤禛犹豫了下,见她眼里的神色殷切,便淡淡地点了头:“没死。”
妍华惊得踉跄了一下:“怪不得,怪不得以前灵犀说见过她的魂魄。只怕灵犀的根本就是锦秋本人吧?为何她走了还要偷偷跑回来吓人?她是有多大的愁怨啊……”
胤禛上前两步,握住了妍华的手,燥热的天气里,他的手微凉。
妍华的指头动了动,不好意思地看了十三一眼,然后便往胤禛身前掩了掩,以便躲开十三的视线,免得他又要笑话他们二人太过腻味人儿。
胤禛垂下头,在她耳边安慰了一声:“既是知道是人为,那便更不用害怕了。此事不用你操心,我会让魏长安查清楚的。”
十三对他们二人的亲昵视若无睹,错开他们低头去看妍华的画。这一看,他禁不住啧啧称赞:“孺子可教也,小嫂子的画功果然了得,稍微一指点,便画得又快又好!”
胤禛闻言,错过身子看了过去。
那一抹飘逸的背影落在纸上,如同春日里的百花秋日里的落叶,流畅自然,浑然天成,仿若冉冉上升的一抹青烟,虚无缥缈,虚虚实实有些不真切。
背影身后的那一朵金丝菊却张着笑脸开得旺盛,它的凡尘之气将那个背影衬得如梦如幻,仙姿绰约不染半分尘埃。
胤禛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向妍华,眼神幽暗,似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忽明忽灭:“你画得是谁?”
妍华心下一惊,本能地弯起嘴角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小时候学画,就着几位兄长的背影练出来的,怎么样?画得还可以吧?”
她说得半真半假,可是眼里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
胤禛将信将疑,却没有再追问,只敛起眼里的暗火,飘飘忽忽地“哼”了一声。
十三挑起眉头,好奇地问了一声:“小嫂子的画功着实不错,是谁教的?”
妍华心虚地别开眸子不去看胤禛,就跟红杏出墙被逮个正着一般,心里一丝底气也没有。趁着十三与她说话,她忙将注意力全都投到十三身上:“真的画得很好吗?没有请师父教,我只是自个儿学来的本事!”
十三看她笑靥如花,眼睛一痛,忙垂下眸子将视线落在了那副画儿上。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如斯美眷,只不过,是胤禛的美眷。方才在近处那样一瞥,才发觉她脸上早就脱去了稚气,眼里眉间全是暖洋洋的婉约与柔美。
微微一笑倾凡尘,而他,终究只是她的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