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月,你去万福阁打探打探,这么久了,小格格怎得还未从宫里头接出来?”锦绣轩内,宋婉儿懒懒地吩咐道。她正在细细擦干浣衣浣得发白发肿的双手,擦好后又细细抹了一层膏药。
“可是格格,上回婵格格说了,不得再踏进万福阁……”
“那你不会偷着去?”宋氏白了贞月一眼,眸子里的柔转风情瞬间化为凌厉的眼风,扫得贞月怯怯低下头去。
这万福阁的人,都跟哑巴一般,嘴巴紧得很。几个月过去了,也没听到万福阁传出来一点儿风声,小格格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谁人也不知道。乌拉那拉氏搬去圆明园清修后,王府后院里便鲜少有人进宫了。平素里胤禛也极少与其他皇子走动,所以宋婉儿等人并不知道小格格已经不在了。宫里头也听惯了
胤禛府上的小阿哥小格格早夭之事,所以只在当时议论了一阵便淡忘了去。
宋婉儿以为小格格还健在,她担心的是万一德妃娘娘看小格格讨喜,将之留在宫里头抚养的话,岂不是要让万福阁的尾巴翘上天去了?尤其是灵犀。
“格格还是莫要去招惹万福阁了吧,里头出了两位小阿哥,如今又添了个小格格,而且爷一直都待婵格格好……”贞月这几年怕灌了,本能地就出口全宋氏,却被她淡漠丢来的一个白眼给吓得噤了声。
“你怕什么怕?左右我做错了什么,蝉儿也只会当我是受了静莲居的指使,这般胆怯做什么?成不了大事!”宋氏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无端又想起合她心意的惜云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都多久了,怎得也不见万福阁与静莲居起冲突的?难道蝉儿没信?宋氏疑惑不已,蹙着眉头将双手搁在了桌上,等膏药入肤。
“我那般暗示,她莫不是听不懂?”宋氏暗自嘀咕了一声,又转过眼去阴森森地睇了贞月一眼,“都怪你,你若是做事干净利索一点,我也不会受制于万福阁那帮毒蝎子。”
她说得慢条斯理,嘴角还微微挂着笑意,可她山路十八弯似的调调却如一条大蟒,勒得贞月脊背发凉,几欲窒息。
贞月抖了半晌,才又开口央求道:“格格,还是不要去惹万福阁了,万一事情被捅到王爷那里就不好了……”
“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怕什么?左右蝉儿也找不到证据,你给我闭紧了嘴巴就是。就是被打死,哼哼~也不得认。”
贞月哆嗦了下,听到她又兀自喃了句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觉得自个儿遍体生寒,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宋氏说话总是绕着调子,起起伏伏很好听。不,她只是起初才觉着好听,眼下只觉得可怕。锦绣轩里的另一位格格武氏,生起气来便打骂下人,可下人看武氏脸色便也能提前察觉出一二来;可她的主子宋氏,生气的时候也风情万种,说话总是那副腔调,一成不变地似勾着香脂浓粉,每每都听得她浑身冷颤!
她初初还以为得了好去处,能跟着宋氏好好儿地风光一把。没成想,如今却是朝不保夕,哎……
入冬之际,蒙古与西藏之间的纷乱愈演愈烈,事情朝着众人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皇帝为此忧心不已,时常留几位皇子在宫中商议,胤禛便是其中之一。
妍华曾问过柳承志,她的笑笑到底得了什么病。柳承志摇头,说需要回去问问当天在场的白芷。其实白芷当日在场,本是为了救活孩子,只要孩子尚有一丝气息,她定是要尽全力救治的。毕竟她是女子,又是大夫,陪在妍华身边等她生产无可厚非。
柳承志拖了一段时日后,再去见妍华,便说孩子浑身红疹,气息微弱,还未查出病因。
他又以此借口拖延了个把月,待后来妍华再问时,他只得回答他不是太医,无缘进宫询问近况。
以至于后来,他简直心虚到不敢再去万福阁了,生怕妍华又揪着他追问小格格的事情,更怕他一个不小心说漏了馅儿。
白芷说,妍华的孩子足月之后迟迟未肯出来,以至于后来浆水不足,才会导致其气息越来越弱……也许,能再早几日生产的话,小格格的命许是能保下来。
只不过,眼下说这些,已经为时太晚。
稳婆说过,妍华未有生产之象便强行给她喝催生汤的话,着实危险,可能是将她与孩子往鬼门关送。若不是柳承志与白芷都已经探不到孩子的脉象,恐怕胤禛也不会当机立断做出那个决定。
事到如今,他们谁也不知,究竟是谁做错了决定……
胤禛已经许久没有去万福阁了,他很忙,忙到无暇去想笑笑的事情。
笑笑?他轻轻喃了一声这个名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世事无常,竟是如此讽刺。如何笑?日后只怕想起这个孩子,只会有满腔的苦涩而已。
孩子的丧事他跟着与芊萱的一起办了,妍华半分也不知情。那个时候她在坐月子,他不想她太过伤心,她若知道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会伤了身子。所以他想也没想,便瞒住了她。
除了魏长安和良辰几个知情之人,旁人都不知道那个小棺木里装着的是谁,谁也不敢问,只当那个小棺木里的孩子与芊萱有关。事情本也不难办,只是落了几分凄惨,让人异常压抑。
胤禛每次去万福阁,都要强颜欢笑几次,妍华明明想问他关于笑笑的事情,可每次看到他疲累的脸色便忍着不问。她的心思他全都看在眼里,她的小心翼翼与懂事只会让他心里更加无奈更加心疼。
所谓眼不见为净,他渐渐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每次看到她殷切的小脸时,他都按捺住告诉她实情的冲动,冷着脸当做不知道她心里的期盼。
有多久没去万福阁了?好似快一个月了吧。他以朝事繁忙为由,将妍华研墨的差事也给免了。
他只在夜里去看过她两次,她在梦里都喜滋滋地叫唤着笑笑的名字,幸福得像是一朵花,叫人不忍摧残。
他看得心酸不已,索性连偷偷去探她都免了。
弘历昨儿与弘昼一块去给他请安,有意无意地提起小妹妹,见他一声不吭,便又满脸期待地问他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便常去万福阁看看妍华。
胤禛还是闷声不响,只看了他们一会儿,便转了话题问起他们的功课来。
“阿玛,这是额娘的小札。”妍华已经有许久没有交过小札了,是他亲*代的,日后可以不用再写。可弘历昨儿临走前,却从旁边的奶娘手里取了个盒子,亲自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有些讶异,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躺了数十封小札。
“叫你额娘日后不用再写了,回吧。”他按捺住心里的波动,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声。他并没有厌烦她的小札,只是想起笑笑的事情,不忍心去看她的浓情蜜意。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写得越深情,他就越难受越歉疚。
他觉着他简直要崩溃了,朝事繁忙,家世繁忙,忙得他喘不上一口气来。
“爷,到了。”一个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吵得他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胤禛缓缓张开眼来,一时怔忡,仿佛竟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揉了揉额角,脑子才渐渐清明起来。原来是睡着了。他近来睡得太少,许是身子终于受不住了,竟然在回府的马车上入了眠,他甚至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抚着额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只见他的眸子赫然张大,急忙往旁边看去,神色带了丝慌张。
一个小女娃正依在角落里打瞌睡,小小的脑袋一下下地往下点头,而后再猛然抬起,模样可爱极了。
胤禛吁了口气放下心来,他浅浅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方才明明将她揽在怀里的,眼下竟是跑到角落里去了,定是趁着他方才沉睡之际偷偷挪过去的。
他挪近了些,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抱进了怀里。
小女娃突然惊醒,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忙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不怕不怕,到家了,我带你回家。”
小女娃听到这话却是小嘴一瘪,突然抽起了鼻子:“呜哇哇……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额娘!我要阿玛!额娘!额娘……”
他呼吸一窒,心疼地将她拥紧了些:“不哭不哭。我带你回家,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她的小身子很是瘦弱,抱在怀里简直没有分量一般,叫人揪心。这孩子,受苦了。
许是他的声音中带着温柔,也许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小女娃哭了一会儿后,便乖乖地扒在了他胸前。他抱着孩子进了王府,门口的侍卫好奇地偷睨了一眼,便见他跨着大步往里面去了。
“爷,这是要带小格格去哪里……”
“去婵婵那里吧。”胤禛朝万福阁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低头在孩子耳边道,“以后我便是你阿玛,婵婵便是你额娘。”
小女娃却是嘴巴一瘪,再度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