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易成活、耐贫瘠,是园林中常见的灌木花。朝开暮落,不尽绽放。
木槿花开于秋,不与百花争艳,只独独为萧索的秋日增添一分艳丽。如今,御花园里头的木槿花正开得热闹,色彩纷呈,洁白似雪,紫红如霞。可是,永寿宫里的这一朵,却在这份热闹中香消玉殒。
木槿一死,皇后便突然没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都颓了。
妍华看她这模样,也不放心将笑笑继续放在永寿宫里养着,可若是此时将笑笑接回去,皇后难免会越加觉着冷清,保不齐她的精神会愈加恍惚。
所以妍华只得每日都将泰半光景都耗在了永寿宫,就连平素里头木槿帮忙打理的后宫诸事,她也都帮着出出主意。
笑笑也懂事,虽然被皇后宠得骄纵了些,却是十分孝顺。每日都早早地起来,侍奉皇后梳洗,皇后浑浑噩噩不肯用膳时,她还会捏着汤匙喂她吃粥喝汤;皇后默默泪流时,她便用柔软的小手掌给她擦眼泪。
九月初八,宗人府传来消息,说老八“阿其那”猝死狱中。宫里众人本就沉浸在一股悲伤的气氛中,听闻此消息,也不过是顺便撒了两滴泪,再无其他。
只有十二府上的弘时,听闻了此事后,大肆挥泪了半晌。待到了老八出殡那一日,弘时出于对自己前途坎坷的哀恸,亦出于对他八叔的惋惜,哭得难以自抑。
此事传到胤禛耳中时,他却是冷冷一笑:“是他儿子,自该如此。”原来,他以为弘时已经认命,甘甘愿愿地做起了老八的儿子。
木槿离世半个月后,皇后请旨,以养病为由,要去圆明园的养心庵长住。妍华看她一脸看破红尘似的寡淡,生怕她会想不开,去了圆明园后更加抑郁寡欢,接连劝了好几次,却是劝不动。
胤禛一直未准许,一连拖了七八日,皇后却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提一次此事,最后胤禛无奈,只得送了她去圆明园。
如此一来,紫禁城里便没了坐镇六宫之人。胤禛脑子里第一个想到之人便是妍华,皇后走之前也曾与他说过,熹妃品性良嘉,她去了圆明园之后也不方便再管理后宫诸事,希望熹妃能帮着打理。
胤禛自是也有此打算,可是他又担心会将妍华累着,所以迟迟未下决断。
十月初一,是怡亲王生辰。因为老八老九接连过世,是以十三并不打算大办。
不过胤禛心里烦闷,便在那一日带着妍华出宫,约了十三与筱七一起,去马场转转。彼时已入深秋,马场里的草儿都已经枯黄,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脑袋半匍匐在地,卸去最后一丝活力。
胤禛与妍华先到,看着那一片留有不少回忆的马场唏嘘感慨。胤禛与她说起第一次看到她骑马时的惊艳,许是从那时起,对她愈发上了心吧。
这一回,十三没有坐小轮车,由两个随侍扶着,一步步往胤禛走来。
筱七听到皇上口谕,说是在马场单独给十三庆贺生辰时,老大不乐意:“皇上明明知道祥爷的腿不便利,怎得还要去马场,你又不能骑马。”
“去看看也成,未必要骑马。”十三如是安慰着筱七,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骑在马背上的妍华,以及她粲然的笑容与飒爽的英姿。
只是时过境迁,四人再次聚在一起时,却已经不能一起再在马背上纵情驰骋了。
妍华看到二人,一个腿不能行,一个满脸沧桑,心里蓦地一阵酸涩。只不过,今日是十三的生辰,她自是不该面露忧戚,所以她弯起嘴角,肆意地笑着,只是笑得有些不走心。
“以前你生辰的时候,只能遥遥与你对两杯酒,如今可以当面与你喝上一喝,自是应该好好庆贺。”胤禛亲自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蹙起眉头怪他不坐小轮车,何故非要这般逞能。
昔年在潜邸,妍华酿了不少花酿,胤禛还留了两坛桂花酿至今,这次来便一起都带了过来。醇香扑鼻,只闻了一会儿便似乎被熏醉了。
“这酒真香。”十三闭上眸子,猛吸了两口,那脸上的笑意仿佛突然回到了二十年前,洒脱、爽朗。
“只准闻闻,不许喝。”筱七凑近他耳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腿如今都成了这个模样,怎得还能喝酒,太医叮嘱过多次,不得饮酒不得饮酒,偏生他还总是背着她偷偷唱两口。这嗜酒如命的性子,当真改不过来!
她每日都要在王府里四处搜酒,搜到了便给倒掉,每每都惹得十三痛惜不已地说她暴殄天物。于是,她便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腿不说话。气急了她便哭,他也只得认了命地柔声哄她,每次都发誓再也不沾酒了,可下一次还是要被她搜出一星半点儿。
看看,方才他闻到酒香,整个眸子都亮了几分!偏生今儿皇上也在,她真怕皇上允他喝酒。
“皇上,太医已经叮嘱过他多次,不得饮酒,所以……皇上若是想与他对酒,可否容臣妾代劳?”筱七也是个爽直性子,看到十三被她呵斥了一句后,反而有些不以为然,便抢先向皇上提了个醒儿。
“皇上,臣弟还是能喝一两杯的……”十三拉住筱七的手,轻轻捏了捏,斜眼递了个渴求的眼神过去,望她能在胤禛与妍华面前给他留点儿面子。
筱七却是不管这些,听到他说一两杯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两口都不行,他居然还说一两杯!
“你信不信我在皇上面前哭给你看!”筱七凑近些许,在他耳边咬牙切齿。
十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牵强:“你……这么大人了,哭个什么劲儿。”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他的语气还是柔了下来,显然已经妥协。
妍华看二人伉俪情深的模样,忍不住也紧紧牵住了胤禛的大手,调笑道:“看他们二人多恩爱,在这儿都不忘记打情骂俏一番。”
“嗯,可不是,朕……原来十三也是个惧内的性子。”
十三与筱七闻言,皆尴尬地笑了两声。筱七也收起了方才的凶狠样子,温温和和地请胤禛与妍华入座,而后忙扶住十三就坐。
“皇上方才说,也?”妍华不紧不慢地凑到他耳边坏笑了一声,“皇上这个‘也’,是说自个儿也惧内吗?”
他睨了对面的十三与筱七一眼,见他们二人正在窃窃私语,便大大方方地低声道:“可不是,以前做雍亲王时,他们便说我惧内,如今,更惧了。”
看他笑得开怀,那模样仿佛是在说,惧内是一件极为光彩的事情似的。
妍华娇嗔地白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若春日里的鲜花,混着酒香让人如痴如醉。
十三无意间瞥到这个笑容时,心头狂颤了一下,不过他早已习惯了如此不听他话的动荡心情,所以只一瞬便将那份心思给压在了心底。侧目看向筱七时,她正在斟酒,除了十三的杯子,别个里都盛满了佳酿。
十三便又与她打起商量:“我只喝一口,可行?只一小口。”这是那个桃花般的人儿酿的酒,于他,非同一般的美酒,他委实想再尝上一口。
筱七十分不留情面,敛笑冷睇了他一眼:“不行!你眼下若是能蹦跶两下,我便允。”
十三苦笑,她这是完全不给他机会啊。他如今自个儿走路都走不成了,哪里还能蹦跶?他无奈地摇了下头,认命似的叹道:“罢了罢了,只怕日后再也喝不上一口了。”
“筱七姐姐也是为了你好,你怎得跟他一样,上了年纪反而跟个孩子似的,还需要姐姐管着?”妍华与胤禛腻歪完,抬眼看到对面两个人情意绵绵地说着话儿,便调笑了一声。
筱七赞同地点了下头,佯装嗔怒:“可不是,妹妹不知,我每日起来头一件事,便是将整个王府转一遍,每个犄角旮旯都要搜查一遍,你都不知道他藏酒的本事多好。有一次我还看到房梁上悬了个东西,让人拿下来才发现是一坛酒……”
筱七如同找着了倾诉对象似的,吐不尽的苦水哗啦啦直往外冒。
十三与胤禛则惺惺相惜地对视了一眼,苦笑无语。
“……他呀,才不惑之年便快成瘫子了,日后若是再多喝点酒,只怕连床都下不了了……”筱七说话也不顾忌,完全不把十三当做不正常之人看待,说起瘫子二字也是毫不怜惜极尽讽刺,可话里话外却都流露出浓浓的爱意与关切。
“呵呵,我都快成瘫子了,你还非要赖着我作甚?”十三见她说完,递上自己杯子里的茶给她喝了润润口,嘴里却禁不住自嘲起来。
“我就赖着你,怎么了?你还盼着别个狐媚子赖着你不成?我偏不让!”筱七心头涌起一股泼辣劲儿,狠狠地瞪着十三,直瞪得他低头求饶,她才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
觥筹交错间,唯独十三端着一杯茶在期间孤单地品着,他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壶桂花酿,偶尔还会咽两下口水,毫不掩饰的直爽仿若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温润俊雅。
两对鸳鸯或行酒令,或笑忆往事,嘻嘻哈哈地全然忘了各自的身份。在这个草亭子里,没有皇帝,没有王爷,他们只是拖家带口的好兄弟,把酒言欢。只可惜,十三一口酒也没有尝到,倒是筱七,因着桂花酿醇香无比,她连着喝了好几杯。
妍华许是吃坏了肚子,笑谈间突然开始呕吐,还不小心吐到了前襟上。胤禛见她难受,便先带着她去洗一洗,顺便换一件衣裳。
十三目送着他们离去,而后便将筱七扯到了身前,也不顾亭子不远处列着的侍卫,低头便攫住了她的红唇,肆意亲吻起来。直到筱七奋力推开他,差点儿将他推倒,他才憨笑着去拉她的手:“怎么了?与你亲热一下都不可以吗?”
筱七瞪着眼,怒斥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儿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