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作者:御井烹香

   这大节下的,只要不是诚心故意,谁也不会拌嘴吵架。就是彼此再看不顺眼,正月里见了面也得顶着一张笑脸。这都是有说法的:正月哭,一年雨,正月笑,一年晴。一年之计于春,这春月不论如何,都得喜喜兴兴地过去。

  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徐循太孙、太孙妃跟前,表现得就像是没这回事似的,也不请罪,也不诉说自己的委屈。周遭也就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连何仙仙都不提那天的不快。就这么着,每天都有许多年俗要过。一帮天天聚春和殿里傻玩,张贵妃也把她们叫进去几次,看杂剧、看杂耍,咬春,到了正月初八,外头就开始放灯了,足足要到正月十七才会撤灯。元宵节晚上,宫女通宵达旦都不睡觉,身穿白衣,她们平时无法自由进出的内廷中行走,虽说出不得门,没法真和外头的姑娘们一样,真正到大街上走百病,但也算是宫里难得的放纵举动了。

  徐循一帮都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小时候当然也被母亲带着出门走过百病,徐循还好,住雨花台毕竟是乡下了,平时出门也自由,走百病就是换个白衣,把附近的街巷走走罢了。徐师母本分,不大愿意走进京城,何仙仙却是南京城里的住户,她跟随着母亲,一个晚上能从东门走到西门,再绕回来。同太孙妃两个谈得特别起劲,众春和殿承欢时,连张贵妃都听住了。

  元宵这节日,和正旦比要随意一些,大家聚一处看灯取乐也就是了,没有那么多规矩。皇爷今年有兴致,带着太孙出宫去了,太子不耐烦过来,自己和一群老师外头看灯。太子妃、太孙妃带了一屋子进宫伺候张贵妃赏灯时,便得了格外的体面,虽说辈分小,但也能集体跟随张贵妃、崔惠妃身后,簇拥着她们说笑游走,灯廊中指指点点地看灯取乐。

  “这走百病,虽说有趣得紧,但其实年年也都有走丢的。”张贵妃听何仙仙说了些街上的事儿,不免悠然神往,也许是为了平息自己的羡慕之情,她一开口,倒是谈起了走百病的弊端。“做姑娘的时候,曾和养娘上街走过一次,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的,看见热闹可不就被分了神,街上又多。险些就被拐子拐了去,养娘怕得不成,以后再也不得出门了。”

  太子妃笑道,“娘娘还能去过一次,们家那,从前不兴这个,等时兴这个了,又已经嫁到行,竟没出门一次。那几年,北平可没心思搞这个。”

  张贵妃和她其实年纪相近,说不得也许还比太子妃小了一两岁,闻言捂嘴笑道,“要是愿意走,现就扮作个宫女出门走去,悄悄儿的,准保没知道。”

  太子妃道,“可不敢,万一被拐走了,可怎么说呢?”

  说着,众都发一笑,张贵妃道,“今年让她们做了些灯谜,和外头一样,也是带彩的。咱们去看看,都是谁拔了头筹。”

  本朝宫廷,一直都是鼓励宫女、宫妃读书识字的,宣讲女史除了讲女诫以外,平时还经常开班教授宫女,宫妃身边,也不乏识文断字的老嬷嬷教导,因此虽不说各个都有文采,但一些粗浅的灯谜,倒也都能享受。众闻言,均欣然道,“咱们也想去猜一猜呢,不知猜中了,娘娘给不给赏赐。”

  今晚服侍少,宫女泰半都去宫中各处转悠了,灯笼光倒是星星点点的,妃嫔们也是一样,都四散开游乐。徐循跟张贵妃身边,倒没撞见她惧怕的刘婕妤,又或者是韩丽妃等,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愿张娘娘身边奉承,亦步亦趋随着众一道走到灯廊底下,抬头看见一个灯谜,上书“甜咸苦辣各味俱备”,打的是一个字。这倒是正触动了她的心事,一时不禁便看住了,倒是把张贵妃她们放过,自己站灯谜底下琢磨了许久,越想越是有自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撞了她一下,徐循这才回过神来,见是一白衣宫女,和同伴打闹间无意擦撞,也不多加意,见那一干宫惶恐下拜,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们去玩吧,仔细别擦撞到别的贵是真的。”

  她如此和气,宫们都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着眼将她打量了几眼,倒是面上都有恍然之色,想是认出她来了。当着她的面,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才走了几步,几颗头颅又都聚一起,窃窃私语,又不断回顾:毕竟年纪还小,没什么心机,这样议论家,家如何察觉不到?

  徐循也问过几个嬷嬷,知道这几天,下房里没少传她的事,对此,她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

  失笑摇了摇头,抬头又去琢磨这个灯谜,身后却有道,“这个灯谜虽浅,却挺有意思的,猜了个什么字?”

  徐循一听是男声气,倒是吓了一跳,不过这声音十分熟悉,她转头一看,果然太孙正含笑廊边阴影里看着她,她便笑道,“大哥,不是随皇爷出宫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逛了逛,皇爷嫌外头太多了,吵得慌,就先回来了。”太孙直起身子,走到徐循身后,和她一道抬头看向灯笼,笑道,“一条路都是花花绿绿的走马灯笼,都不看,就呆瞪着这个干巴巴的八角宫灯,猜了有多久啊?别告诉,猜了能有半个多时辰。”

  徐循一听说,忙踮着脚看了一下张贵妃等的所,见她们已经走得只剩远远的几个小点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怕是有一会儿了,瞧,贵妃娘娘都走远啦。”

  “那猜出来没有呢?”太孙好像被她的愚钝搞得有点无奈。徐循白了他一眼,道,“这还是猜出来了,这打的应该是个口字吧。”

  “五味缺个酸,稍微一细想就能猜出来了。”太孙点评道,“这样灯谜,也能想这么久?”

  “是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徐循为自己分辨,“可不就想住了?生五味,这张口尝过了、咽下去了,可不就都过去了?再甜再苦也都有个尽头……唉,也说不清,就觉得这灯谜作得挺好,作到了心里去。”

  太孙怕没想到她居然想得这么深,他略带惊异地沉默了一会,方道,“没想到们小循也深得生三味啊。”

  徐循见他认真起来,又怕不喜兴,忙扮了个鬼脸,笑道,“可不是,就对自己说呢,什么苦的辣的,闭着眼睛一咽,可不就没事了。大不了闹个肚子嘛,拉出去也就不是事了。没什么值得留肚子里的!”

  太孙捧腹道,“去的,还是个婕妤呢,说话这么粗。嘴门和屁门一样,什么屎尿都往外说。”

  “们可没说啊。”徐循忙分辨道,“这不是乱栽派嘛,就说了个拉字……您说,您自己还不是口没遮拦的……”

  太孙扑哧一声,又被她给逗乐了,他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别这胡说八道了,还不去找的姐妹们去。”

  徐循这一阵子难得和太孙单独一块,说实话,确实有点依依不舍,看了太孙几眼,见他似乎并不愿跟上,方道,“那、那去了……”

  便提起裙角,碎步快走,往前去寻张贵妃了。

  太孙目送着她的背影,望着徐循的两只秀气小脚,裙下快速地翻飞着,整个好似一只天鹅,上半身平平稳稳的甚为优雅,连裙角的翻动幅度都不很大,只有一双小脚,鸭蹼似的上下翻着打水,不知为何,徐循虽都走了,太孙却又被她逗笑了。他靠柱子边上,目送着徐循的身影,直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方才站直身子,回身道,“阿翁,您身子不舒服,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没有的事。”皇爷抿着唇,不免也自嘲地道,“毕竟老了,从前哪有如此娇气,吃点外食居然还闹肚子……这会儿已经平复了。走,咱们也去寻张氏他们去。”

  ‘也’?

  看来,皇爷估计是听到了自己和小循的对话,老家一生戎马,到老了还没放下功夫,要遮盖自己的脚步声,是轻而易举的事。

  太孙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笑道,“一边赏灯一边过去,不着急嘛,咱们慢慢地过去……”

  他略弯下腰,不着痕迹地手上加了点力气,搀扶住了高大壮实的皇爷,两祖孙依偎一处,灯廊里走了几步。皇爷心不焉地看了几盏精致的宫灯,便道,“刚才那个婕妤,就是说过的很有福运的徐氏吧?”

  “是她。”太孙有些不好意思,“市井出身,谈吐粗俗些,倒是污了您的耳朵。”

  “她说得对。”皇爷反而说。“她的嘴可没粗——小姑娘小了点,长得倒好,资质也好,不但那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对底下也挺和气,看来,胸襟甚是阔大,果然该她有福运。”

  皇爷闹肚子,和一般又不一样,他要哪里解决那都是他的权力,当然也自有服侍。太孙只好先走到廊边等待,他开腔之前,的确是站了一阵子,也注意到了徐循,以及和那几个宫女间的对话,这才有兴致开腔逗她。只没想到,这一切,原来早也都落入了皇爷眼中。他斟酌着词句,笑道,“就是傻有傻福吧,偶然说一句聪明点的话,倒又能惹得另眼相待了。”

  皇爷呵呵笑了几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倒是颇为感慨,“乐天知命,便是福运了。这不能叫傻,这才是真聪明……听说正旦那天,不知谁打着永华宫的名头,让宫正司的把的妻妾们拦下为难,差点惊动了胡氏的胎气,为的就是要把她带走吧?”

  太孙面露迟疑之色,想了想,道,“这,孙儿是真不知道了,就有这事,她们也没和提起吧?”

  皇爷认真看了他几眼,倒是叹道,“连也来和打马虎眼?要不是景昌和说起这事,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家可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啊,大郎,这可不像是的性子。”

  定国公一家子的速度可真够快,胆子可真够大的。还正月里,就已经和皇上告状了……太孙心头如此想,口中却道,“是真不知道。正月里不说丧气话,就有这事,胡氏、小循也都没和说的。看着她们是还和以前一样,没准,是表舅、表舅母有点多心了——”

  皇爷哼了一声,“多心?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就坤宁宫门口,才参拜完阿婆的喜容,硬是拦下来了。听说当时还差点吵起来,看到的,可是一点不少。这一阵子,那些长舌妇走亲访友,少不得都私底下嚼这个了。”

  他忽然又转了怒火,“还说什么诰命夫,这妇德能做表率吗!明日发一道旨意,把那些长舌妇的丈夫都申斥一番,让他们管好自家的婆娘!别再伸着鼻子到处乱嗅,东家长西家短的招惹是非!别以为私下说的就不知道了,天下不知道的事,恐怕不多!”

  永远跟随他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顿时行了一礼,“皇爷爷说得是,奴婢明日就给您拟上来。”

  “这倒也罢了。”皇爷居然也就不提此事了,也许是他看来,此等小事,并无需他太费神儿,他站住了脚,抬头欣赏地望着一个美女花灯,道,“瞧,这画上的美,长得像不像咱们见过的色目婆子?”

  他不开口,太孙也是决计不会开口的,他忙抛开杂念,专心地端详着那闪耀的洒金宫灯,“孙儿以为……”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元宵节的夜,结束得还没有这样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