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和喜怒无常的皇爷不同,太子夫妇的性格还是比较正常的。对徐循的到来都表示了欢迎,还是太子先开的口,语调很和气。“刚才吓着了吧?”
外头杂剧是锣鼓喧天,演得热闹无比,屋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也煞是高兴。没有多少注意太子夫妇和徐循这边,徐循的胆子多少也大了点,没那么惊弓之鸟的,她点了点头,老实承认,“怕得不得了。”
太子夫妇要比她淡然得多了,太子刚才被骂过像猪,接仁孝皇后喜容都不让他去,现也就和没事似的,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慰问了徐循一句,便不说话了,倒是太子妃把徐循揽怀里,有点心疼地说,“别怕,皇爷的火也不是冲着发的。”
抚慰了徐循几句,她又低声问,“刚才三宝太监去接的时候,是不是和说了什么?”
徐循现整个还出于惊魂未定阶段,家问什么她就老实答什么,“郑大说,这事和没关……要老实答话就行了。”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徐循放开了,“张娘娘喊呢,过去吧。”
徐循只好又挪移到张娘娘身边去——张娘娘也是有几分真心疼她的,也是把她揽进怀里,笑道,“刚才吓着了吧?没事,皇爷就是那样,一阵一阵的,也不是冲发脾气,犯不着害怕。”
又哄了徐循几句,见徐循渐渐地回过神来,便说,“这坐着吧,别回去了,一晚上的只是看戏也是无聊,咱们聊天解闷儿。”
要说吓蒙着还好,现回过神了,各种问题就开始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了,徐循心里被无数个问题缠绕着:三宝太监去喊她,是什么意思呢?那番话是有意要说,还是看她可怜无心提点呢?太子和太子妃问这事做什么呢?皇爷是如何知道了汉王妃的那几句话的呢?
然而,她一张口,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皇爷……皇爷这么凶,您就不害怕吗?”
这话问得,实是太稚气了,张娘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望向徐循正想数落她几句,见这孩子擎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眼里依稀仿佛还有泪光,不知如何,忽然触动情肠,这笑也就没了影,嘴唇微微一翘,语气倒是有点冷清了。
“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张贵妃说,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瞅太子夫妻两个,不也是都闹疲了?”
懵懵懂懂的小婕妤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便露出了一脸惊讶,张贵妃这会儿,是真的觉得她有点像自己那个早夭的小妹妹了。刚才站皇爷跟前,怕得双眼珠泪欲滴,却还是死死咬着牙关,不叫眼泪往下掉的样子,甭提多惹怜爱了。这么纯纯的、憨憨的,像是一朵才开的小野花,都说不上什么品种,也谈不上什么贵气、傲气、心气……这一切都没有。怯怯弱弱的,叫由不得就担心,一阵风过,它会不会就从枝头给落下去了。
哪怕是除夕夜的大宴会,她也忽然没了喜庆的心思,望着这一屋子虚假的欢笑,张贵妃略带疲倦地,倒是和徐循不合时宜地说起了皇爷的事儿。“打从十多年前,娘娘没了以后,皇爷头风病一犯,脾气就是不好,什么话都说的出口,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从前昭献贵妃的时候,她生得和娘娘像,还能劝着皇爷一些,皇爷看到她,就想起娘娘……”
虽说执掌六宫已经这么多年了,但张贵妃口中的‘娘娘’,还是只有一,一说起这两字,她语气中便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孺慕与敬畏。“可这几年,昭献的病越来越沉,皇爷性子也就越来越坏。和说习惯了,可不是虚言骗,真是都习惯了,都闹疲了。这样的事儿,三天两头、屡见不鲜……就知道的,虞美不就是这么没了的?一句话说错,皇爷当场色变,立刻就拖下去喂了酒……当然,咱们这些不至于没命,可随时随地被吼一顿的感觉也不好受的。”
徐循禁不住打了个机灵,忽然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太子妃、太孙妃和孙玉女,都要一再强调‘皇爷脾气不好,男们外面不容易’——换做是她,长年累月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皇爷跟前服侍,说不定都恨不得去死了还干净点,也胜过活这种战战兢兢的恐惧中。
除了她这种不经常御前服侍的以外,基本上新年夜就是御前近臣的大联欢,大家估计都是真的习惯了皇爷变幻莫测的情绪,这件事居然就这样被放过去了。几个藩王有点惊魂未定,其余的妃嫔也好、中宫女们也罢,很快又都欢声笑语了起来。徐循有心多问点这方面的事,又知道问多了也破坏气氛,便强行忍住只是看戏,过了一会儿,发觉张贵妃含笑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娘娘看做什么?难道把妆给吓花了?”
张娘娘扑哧一笑,“这孩子,怎么就这么逗乐?”
她怜爱地梳了梳徐循的额发,“是看一点都藏不住心事,心里有事,就这么写脸上了……还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循更羞了,她忍不住把脸藏到张娘娘怀里,“娘娘笑话了。”
两来往的腻歪了一会儿,徐循也是忍不住就又问了,“皇爷脾气这样不好,怎么外头好像都一点不知道呢。身边那些嬷嬷,消息也算是灵通的了——”
张娘娘想了想,便道,“这种事又不光彩,肯定不会流传到宫外去的。至于宫内,可不记这些事,记的是什么也清楚。皇爷身边侍候的都是经过特别选拔的,压根不和别的中官搭话,说这种事能不能传到耳朵里了?就是宫们知道了,没事也不敢拿这事和说嘴。皇爷的闲话也是好传的?万一一旦露出去了,下场肯定比汉王妃还惨。”
汉王妃也的确是挺倒霉的,徐循想到她额前的伤痕,不免抖了一下。张娘娘见了,又叮嘱徐循道,“私下和自己也罢了,外跟前千万不能失言。皇爷耳目的灵通,根本是想不到的,汉王妃那事,都不知道是怎么传到皇爷耳朵里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有点说过头了,张娘娘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就把话题给转变了。“一没留神都这会儿了,困了没有……”
等到子时前,去请喜容的一群也回来了,代王妃和安王妃两个小姨子围着皇爷,三说得笑声不绝,口中“大姐”、“们姐姐”之词不断,显然谈论仁孝皇后。太孙面含笑意,也一旁凑趣,屋内众松一口气,气氛顿时更活跃了。等到过了子时,大家又开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样,辈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霉又要打头阵,好皇爷这一会心情不错,非但没有难为徐循,还笑言,“刚才惊着这丫头片子了,眼泪眼眶里打转呢。别和去年一样,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头可就不好了。”
说着,除了按份例早准备好的压岁钱以外,还从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给徐循,“给压压岁、压压惊吧。”
徐循顿时就被羡慕的眼神给包围了——这可是皇爷恩赏,真龙天子手腕上戴过的佛珠!
这里面有什么含义那都不用多说了,光说一点吧,真龙天子戴过,那就有龙气,单单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灵验福气的好东西!
徐循简直都惊呆了,差一点忘记谢恩,皇爷居然也没怪罪她的笨拙,她叩拜的时候还说,“给的佛经,有没有仔细读啊?”
第一,皇爷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没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爷知道太孙曾经给她几本佛经让她仔细研读。
这两件事足以让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进入了那种有问必答的老实状态——也还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态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对太孙交代下来的功课,肯定会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话,已能背诵了。”
“好。”皇爷又开始喜怒无常了,现的表现主要是喜。他转身冲安王妃等说,“们家也都多念诵,们姐姐世时最为信奉此经,曾对说,念诵此经譬如为她祈福。此言近年来心头一直萦绕不去,可见其果有夙愿。此女毫无所知,便能为仁孝皇后祈福,亦是大有福运。这串佛珠没赏错。”
呃……这也能被夸?
徐循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好之后也没什么下文——这么多等着拿压岁钱呢,皇爷能分配她这么几句话,其中恩宠已经足够让眼红了。她赶忙行了礼,就攥着佛珠退到了群后头。
今晚这几出戏,真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徐循还没回过味来呢,只是站殿角发呆。刚好现屋外有中放焰火,领了压岁钱的低等妃嫔也是三三俩俩地出来说笑,屋内屋外都比较热闹凌乱,也没留心乾清宫角落里的她。徐循站了一会,回过神来,见远处柱子边似乎有一角红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宝太监给认出来了——他老家正背着手,悠然地廊下看烟花呢。
徐循犹豫了一会儿——今晚她实不应该再生事了。
可被提点了不道谢,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