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恩去南京的事,徐循也就是伴驾时和皇帝打了声招呼便罢了,宫里柳知恩自己告的是事假,他本有体面,又得了徐循的回护,自然也不会丢了差事。顺顺当当地就出宫去了,虽然已经是隆冬腊月,却仍是丝毫也不耽搁,去徐家传了话要了钱,便下了江南去不提。
徐循这里,一时半会却也见不到娘家。今年春节宫里不事庆祝,连年夜饭都不吃,皇帝除夕夜悄悄地出宫去祭拜献陵了——心丧三年,这还是第一年呢,各宫都尽量穿着素色衣裳,各处的白布装饰也都没有撤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让外戚们入觐的机会了。
除夕和年初一不能过,初二、初三,大家也会小规模地搞搞聚会,徐循这一阵子都懒于四处去联络感情,她丢着呢,总疑心胡皇后、孙贵妃都知道了她家亲戚的事儿。毕竟,这事连柳知恩都听说了,谁知道牛十二会不会再漏上一嘴巴。庄妃的亲戚开青楼,这事对景儿传扬出来,对徐循来说也是一种羞辱。
不过,她不出门,别自然上门来看她的。比如说青儿、紫儿,还有赵昭容等等,身为永宁宫的,过来徐循这里请安说话,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至于别,上门是客,难道徐循还能把她们打出去不成?
李嬷嬷和孙嬷嬷就掰着手指那算,谁来了多少次,谁来坐了多久……徐循和这些新们说话的时候从来都不用心机,不去观察什么的,这些事都有八卦的嬷嬷们来做。
其实吧,这女多的地方是非就硬是多。徐循现也算是看透了,后宫中又没有争宠这一说的——虽说皇帝后宫里不大用心思,但这并不是说可以当着他的面去说别的坏话,又或者是撺掇他去宠幸谁。那除非是傻子,不然谁听的啊?
至于斗心眼子,后宫妃嫔这点阅历和教育,能和皇帝斗吗?
侍寝不侍寝不是任何一个妃嫔能说了算的,就是六局一司,那也是**向皇后负责,皇后若是想要压制着谁,也许还能示意尚寝局悄悄地把木牌给扣下。不过此事也无法持久,逢年过节大家都要济济一堂,皇帝要是见了,想起来了,再随口这么一问,尚寝局可就得挨着个的倒霉了。
也所以,其实新妃嫔如果性格古怪一点的话,大可以谁都不去见,谁都不去打关系,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宠爱经常侍寝,好东西照样是少不了的。起码理论上这么搞那是完全行得通的。
但是这一批新里没有一个敢于这么特立独行,明知道讨好前辈也没什么好处,却还是成日里上这上那去请安,而孙嬷嬷、李嬷嬷也是很热衷于记着她们去各宫的次数,虽然没有明说,但俨然是已经开始按头划分党派了。
徐循自问无法给非永安宫一系的妃嫔任何好处,顶多就是她们过来的时候招待一点好东西,就连永安宫一系妃嫔,那一次帮着青儿、紫儿邀到宠以后,徐循也觉得自己算是尽过义务,做过表面文章了。短期内她都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话说回来,皇帝一般和她一块的时候她也都很方便,徐循傻啊,到手的恩爱不要,去提拔底下?
所以,除了相对公平的物资分配以外,她能给她们的也实不多。赵昭容每次过来,徐循都有点心虚的,但是又不好不见,只好和赵昭容风马牛不相及地唠嗑一些宫外的事情。
赵昭容这批秀女和她们那批比,教育时间偏短,其实根本都相当于没怎么教育。——文皇帝的孝期满了六个月以后开始张罗选秀的,两个月内选出了一拨,然后昭皇帝就去世了。这期间肯定也不能继续,之后太后和皇帝一起阅看了,挑了四个进来。她们是什么也不懂就被放到了宫廷里的,赵昭容现早上起来还要和嬷嬷跟着学宫里的规矩。
也就是因为进宫时间很短,赵昭容对宫外的生活记得还很清楚,她是京城京郊大兴,自小庄子里长大,家里也就是耕读传家的小地主,家业和徐循出身家业相仿,父亲也有个秀才功名。说起自己从小外头玩耍的事,说得真真的,徐循听了都能想出来——夏天跟着大看青,半夜野猪跑到地里霍霍,叔叔拿着枪出去,连邻居一起敲锣打鼓的,把野猪给惊跑,又打了兔子炖着吃……
都是年轻,年纪相差得也没有几岁,和青儿、紫儿这样宫里呆了太久,“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性子比起来。赵昭容和徐循肯定更有话题,徐循对她也没什么戒心,毕竟都是永安宫的,有时看她行事不知规矩,便随口点拨几句。赵昭容年轻心热,对她感激无尽,倒是经常过来坐坐。
这天何仙仙过来看她时,赵昭容就赖着她玩羊骨拐——拿羊骨头洗干净了,涂了红漆来抛掷着玩。何仙仙看到,顿时也来了兴致,笑道,“何处寻来这么多好骨拐?们家里,能有一颗这么大的,小姐妹都要羡慕死了。”
“北方羊多嘛。”徐循笑着说,“光禄寺一天杀多少头羊呢,要想这个玩,吩咐一声不就全有了?”
何仙仙坐下来连抛三把,左抛右接,花式玩得令叹为观止,徐循用力拍手,赵昭容也捧场,捂着嘴看得目不转睛。何仙仙很得意,“没事扔棋子儿练的!”
三遂争抢地玩了一会,徐循见赵昭容仍不走,也没啥办法,便笑留何仙仙吃饭,“难得过来,别回去了。”
赵昭容此时方知道起来告别,徐循还虚留呢,何仙仙倒笑道,“不吃饭了,年节里聚餐犯忌讳,还是各自吃各自的好。”
等送走了赵昭容,她冲徐循笑了笑,徐循道,“毕竟是年纪小了点……”
何仙仙一撇嘴,“徒有美色,做事好没规矩。她们那一拨都这样,成天四处登门的,半点都不知老实两字怎么写。”
老看新,总是看得不大高兴的。尤其是最近皇帝陆续宠爱了曹宝林和吴婕妤,赵昭容的月事过去以后想必也要承宠。何仙仙看着这起活跃的新,当然没好气。
“身边也是没好帮着。”徐循想到自己那四个嬷嬷,真是后怕、庆幸,世都说她有福运,她就觉得自己的福运是应这四个嬷嬷身上了。“怕是都没教她们宫里的行事。”
按说,永安宫的妃嫔,没事除了给徐循请安以外,都是不能随意外出的,起码去找徐循的平级和上级最好是经过请示。可赵昭容她不懂事啊,一开始徐循没顾上这一茬,都没理,后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赵昭容都外出过好几次了。青儿、紫儿也跟着出去过,徐循不愿小事化大,遂也不提起。
何仙仙冷笑道,“什么时候再杀一遭儿就知道厉害了……”
见徐循瞪了她一眼,她也缓了口气,“那儿的焦昭仪也是一个样,这事,其实也是皇后不对,不能澄清宫范。这都什么时候了,宫里还没有再开书课,若是和文皇帝时候一样,按月讲解规矩道理,她们也不至于和没头苍蝇似的,成日四处乱转。”
徐循叹笑道,“姐姐现哪里还耐烦说这个。”
她还记得孙嬷嬷和她的八卦,因提出来道,“就是这几位新,连着那四位美,这个月去长宁宫都有二十多次了,那里是天天有请安……若是澄清了宫范,指不定长宁宫又犯委屈呢。”
何仙仙笑道,“反正她是什么也不会,最会发委屈了。”
徐循嗔道,“口里对谁能有好话啊?”
“跟前,当然是对喽。”何仙仙转了转眼珠子,笑得极狡狯的,“至于别面前,自己想去吧。”
徐循便上去要撕她的嘴,两嘻嘻哈哈打闹了一番,何仙仙才道,“说起来,这个赵昭容,成日这赖着不走,怕也有等大哥的意思。可别被她的可怜样骗了,以为家真就那么傻乎乎的不懂规矩,需要来指点,看她是有点装糊涂。”
徐循将信将疑,“这也不至于吧,大哥一个月难得来一次……就是过来也要事先通传的,难道她还能赖着不走不成?”
何仙仙也不能下定论啊,因只道,“看着吧,若是真没心机,不妨好好教一教,现各宫间奴婢都不一处住,谁也不知道谁的事,都是焦昭仪常常能给说些别宫的事。”
她说得这么白,徐循倒没话回了,只好微笑。何仙仙看了便付一笑,说起自己的女儿,“才几岁的娃娃,老生病,一个月总要让担心一次才好。前回娘入宫,让她们去佛前供了香火……”
徐循这才想起来,忘记让自己家里去供奉许愿了,因忙道,“可提醒了,下回也让娘去发愿去。”
“发愿求什么呀?”何仙仙的狐狸眼弯了起来,“哦——知道了,要求个小囡囡可是?”
徐循红着脸啐了一口,“就不信不求!”
被何仙仙这一说,徐循倒也有点上心,下回赵昭容再来的时候,她就暗暗留意观察着。可巧,皇帝几次都是让她去乾清宫,倒不大过永安宫来的,呀哦观察也没这个机会。
等到二月里,徐循都快忘了这事儿了,这天正和赵昭容坐着说话呢,议论着二月里什么花该开了,又憧憬西苑的春光——现身份贵重了,不比从前住南内的时候,还能时常去东西苑玩耍,这一年内妃嫔们都是别想出门玩乐的。
正好,外头就有来通传了,“回娘娘话,陛下从乾清宫过来了。”
徐循立刻就站起身来要换衣服整妆——一般识趣点的话,这时候也该告辞了。皇帝来,是找徐循的,无关等最好不要出现永安宫主殿碍眼。
可赵昭容却硬是坐着没动,等徐循和匆忙进屋的几个嬷嬷的眼光全都扫过来了,她才起身笑道,“那就先告退了。”
虽说也是刻意遮掩,但徐循身边的嬷嬷们眼神多利啊?就连徐循,现也不是才入宫的懵懂少女了,赵昭容的情绪,她们看不出来?
等她出了屋子,孙嬷嬷和李嬷嬷对视一眼,都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循也是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没意思。”她道,“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行吗,这样搞算什么。”
两个嬷嬷都没敢说话:赵昭容那边如何不说,娘娘这一阵子,是真的和赵昭容聊得挺开心。如今回过神来,难免也有些恼羞成怒。
徐循也确实蛮不高兴,还是那句话:想要什么,直接说啊。说不出口,表现出来也行啊,青儿紫儿都提拔了,这个有品级的嫔妾,不论如何一次侍寝机会总是有的,顺水情为什么不做?
这么虚情假意的,倒是闹得没意思了。前一阵子和她聊得兴兴头头的自己,现回看过去,就和傻瓜一样。
再想想这段时间宫里的事,徐循也是难得地叹了口气,“情薄如纸啊。”
皇帝手里拿了棋子正长考呢,一时还听差了,“什么?请搏促织?”
徐循噗地一声笑开了。“大哥是多爱斗蛐蛐儿啊!”
皇帝永安宫里住了两个晚上,期间徐循提议并安排了一次聚餐,也没有特别瞒着赵昭容。不过,自那一次以后,赵昭容再上门来寻她说话,她就不大要见了。
“娘娘还说要广结善缘呢。”钱嬷嬷就说她。
徐循委屈呀,咽不下这口气呀,可钱嬷嬷说得也理,一时竟不能答,想了想,遂破罐子破摔道,“这样的,和她结了善缘又有什么用?倒让憋一肚子气,憋出病来多不值当?”
钱嬷嬷摇头只是叹气——进宫以来,虽有波折,却还是一路顺遂,上疼下敬的。徐娘娘现心气儿傲着呢,说是广结善缘,可哪能真的和光同尘?
却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宫里现都没了规矩了,乱成这个样子,想要真的广结善缘,又哪有这么简单?先把后妃关系处好了,才是正经。
这不是,才刚开春,就又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