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作者:御井烹香

   宫里的大事小情那都是有规矩的,二十四衙门也不能例外,别看外口中,这帮子中官都是断子绝孙的可怜。实则宦官中的高层,离了皇帝以后,最奢遮的那几个,威风半点也不比高官弱上多少。高祖年间宫内宦官战战兢兢的日子,已经是越来越远了。

  别的地方还好,司礼监衙门现渐渐成为二十四衙门中最有实权的部门,就连东厂提督太监都要司礼监里的出来兼任,可见这权力能有多大了。能司礼监里服役的宦官,无一不是知书达理,有的还能出口成章,文化素养,和宫里做杂活的小中简直都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每个皇帝上台初期,都不会对内阁、宰执等有太大的调整。司礼监可就不一样了,都是奴才,当然是自己的旧奴才使得最顺手。司礼监现虽然还能看到几个前朝旧的身影,但大部分机要的位置,比如说秉笔太监、掌印太监,基本全都换上了皇爷南内、东宫时期就开始任用的旧了。

  司礼监也是皇城重地,虽然不比内城戒备森严,但也不可能发生柳知恩走进办公室和大家打招呼的情景,柳知恩也没这么不知趣,他去的是大太监们居住的下房一带。

  这会儿宦官中还不流行外买房置地,置办产业——皇宫对大太监们的管束还是比较紧密的。再说,许多宦官的对食就宫里,也没必要去宫外住。若是有脸面些,自己能住上一两间屋子的,两下值后便聚到一处,主子们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这也是官至监丞、少监、太监这三等才能有的待遇。一般的小黄门那,对不住,和的对食自己找地儿去吧。

  柳知恩没有对食,品级也不到,他虽然得了皇爷的信用,又曾立过功,但低啊,他跟随皇爷的时候,皇爷还是个太孙呢,身边的伴当们自然也没有多高的品级。好容易等南京事儿以后,他们上京了,又因为被皇爷拨发给徐循,庄妃娘娘谨慎啊,宫里除了皇爷,各宫也就只有皇太后的清宁宫里有从四品的少监服侍,柳知恩的同侪一个个都起来了,连马十现说来都是兼着御用监的少监,就他柳知恩才是个正六品的长随,挂职还直殿监——掌管各殿堂清扫的部门。他连住处都是和永安宫的小中们安排一块的,所以皇城里安排给司礼监等权势大太监的住处,他也很少过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遭到冷遇,柳知恩才进了这一溜青瓦房的排屋,便有小黄门跳起来给他行礼——主子们跟前是一回事,私底下,宦官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柳知恩虽然年纪轻,但他辈分高,说起来和王瑾他们都是一辈的。

  “师叔。”小中嘴甜,“从南京回来啦?一路可辛苦!您请屋里坐,师父他还皇爷跟前,没回来呢。”

  说着就要把往屋里让——这是王瑾收的小徒弟,就负责服侍他的衣食起居,还处于比较艰苦的学徒期。用大太监的话们说,这就是‘练练本事’,起早贪黑,小心翼翼的熬上几年,把师父伺候好了,才能出去当差——连师父都伺候不好,能伺候皇爷吗?

  别觉得辛苦,就这都是美差,从大太监手下出去的,绝不会钻冷灶儿,不是到当红的娘娘跟前服侍,就是去伺候皇子,运气好点皇爷跟前得了意,这几年的苦就更不会白吃了。

  柳知恩笑着摆了摆手,“不坐,先出去赚赚——马十他们下值回来了?”

  “哎。”小黄门利索地应承了一声,弥缝着眼笑了起来。“还老地方呢,师叔您自个儿过去吧。”

  柳知恩也是心领神会,出去以后听了听声音,便走向了这一排屋舍中比较偏僻的角落。果然是没走多久,就听到了声。

  和官宦们一样,这越是当红的大太监,就越是繁忙。只是官员下班以后可以回自己家放松,但太监的工作时间那是不固定的,谁知道主子什么时候就想起了?一般都不敢轻易出皇城,尽量都是要回来住宿的。比如说马十,早上起早去服侍皇帝起来上朝、经讲,和内阁开会,吃午饭,下午再跟着出去玩一会。到了他换班的时候都五个时辰多了,回来歇一晚上第二天继续……当红不当红?当红!可他也有压力,却没空发泄啊。

  也所以,虽然宫里禁令森严,但只要是当权的大太监,没有不偷偷设局喝酒的,不然让这些奔什么?难道这些功名利禄都要为家做贡献?真有这份情谊,怎么也不会进宫当宦官了。就连皇爷,其实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鱼吕之乱那段时间实是死了太多了,众都消停了不少,那以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各种事项,现严格来说也还没过昭皇帝的周年,所以大太监们也比较避讳,吃酒都挑角落,还派了两个小黄门看守。

  柳知恩进屋的时候,屋里圆桌已经是坐了个半满——平日里皇帝嫌光禄寺辖下御厨房的菜不好,自己开了私厨,那是因为御厨房安置皇城而不是内城,菜上来的时候都得靠铁盘温着早都失了热乎劲了。可送皇城里,确实新鲜热乎,也没做御膳那么多的顾忌,一桌子的菜倒有一多半是色香味俱全。柳知恩一进屋就笑道,“好香,咱今儿是来着了!”

  马十果然已经吃得微醺了,见到柳知恩来,便笑道,“这孙子回来了,可是来们这撞丧钟的呢?就说,徐姑姑面上挺着,心里还不知多着急,日盼夜盼,就盼着回来吧!”

  这宦官们私底下的称谓和对外也不一样,宦官们私下称呼当红得宠的大太监,都称呼为‘爷’,而外官则称呼为‘公公’——也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几个这么叫,不懂行的民间百姓,见了都乱叫公公,有本分的宦官都是不敢应的。而宦官们称呼皇帝,那很直接,就称呼为爷爷,皇爷爷、万岁爷爷,都是这么叫的变体。而因为宫里妃嫔,对皇帝都是时常自称‘女儿、儿’的,所以宦官们私下会称呼亲近的妃嫔为姑姑。若是宦官里没有一定的望,马十还叫不出这个词来。

  柳知恩笑道,“这老十,说话好难听,久别重逢,特地来看望兄弟们,说这话,岂不是寒了咱们的心?快自罚三杯再说!”

  说着,便把一旁桌上放着的油纸包拿来道,“这不是打南京带回来的盐水鸭?可恶这东西,拿了的礼还这么不饶,快,拆了下酒去。——这可是秦淮河老三馆儿里刘花魁亲手做的。”

  马十听了,不由笑道,“呸,就凭,也能让花魁为洗手做鸭?撩起裤子看看,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叫那根又长出来了么?”

  虽说这屋里多数都知书,但一群工作压力很大的聚一起,说点荤笑话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一屋都哄笑起来。马十压着柳知恩的肩膀,让他自己身边挤了个位置坐了,“这回南京,差事办得怎么样?没丢咱师兄弟的吧?”

  “嗐,还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满不乎地说,“也就是徐姑姑胆子小,这要是搁别头上,哪算个事。”

  冯恩虽然就马十边上坐着,但却一直也没有说话,此时却道,“是徐姑姑心慈,忍不得百姓受苦。这宫里的娘娘们若是都和徐姑姑一样,那风气可就清正多了。”

  他受过徐循的恩典,自然向着她说话,不过一群太监多数都是穷苦家出身,哪个没有受过权贵的欺压?闻言都是默然。过了一会,柳知恩才笑问冯恩,“不是去献陵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前一阵子是皇帝的万寿节,冯恩代表太后,和谒陵使同路去拜谒了长陵、献陵,顺道留当地检修一下两座陵墓,尤其是献陵因为造得着急,还有首尾没收,他不免多费些心思,的确也是刚回来的。闻言笑道,“怪道马十骂孙子,说才回来多久,怎么连的行动都给摸清楚了,机灵不死?”

  众说说笑笑,过了一会,王瑾、金英从乾清宫下来,也就进来一处吃酒。——这同事间虽不说亲如兄弟,但彼此都是苦命,且妃嫔争宠还有点意义,宦官争宠有何结果?因此大家的关系大致上还算得上和睦。柳知恩又是能说会道的,唤去自己住处取来了大量土特产,都是南京苏杭一带的名物,众拆开吃了,也有念南京的,也有念风物的,不多时便都是酒酣耳热,放浪形骸了起来。

  柳知恩心里有事,自然没有喝多,有意无意,谈起了现东厂的刘用,“怎么就是他坏了事。”

  这刘用坏事的j□j,问什么都比不上问同僚有用,皇帝身边什么都少呢,不会少啊。这目击者可不就是这帮子大太监吗?再说,这也算是这一阵子的大事了,一听,都兴奋起来,有惋惜的,有不屑的,有冤屈的,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末了,还是马十一语道破。

  “这孙子就是倒足大霉了,一辈子的背晦全给赶到一块去了。”他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道,“内宫里的事,咱们谁不知道?可又有谁敢往里伸脚掺和?这孙子也不知被谁撺掇了,鬼迷心窍,就赶着趟地撞门送死来了——那天就爷爷边上,什么事看不清楚?爷爷早上脸色就不对,看了锦衣卫密奏,眉头就没松过。朝会以后,看了几封奏折,心绪更差了,自己认认真真批折子,批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刘用过来,把这事儿一说,还想勾着爷爷往下问呢,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谁知道爷爷就听清了什么皇后、贵妃、庄妃……”

  金英也道,“可不是?爷爷一听说,就道‘什么,又起纷争了?怎么个个都不让消停!’他一生气,刘用却倒胆怯起来,皇爷问了几句,刘用也答不到点子上,皇爷丢下折子就去永安宫了……”

  “唉,”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瞧着吧,就那几句话没说好,闹得皇爷脾气上来了丢了,和皇后娘娘、徐姑姑闹别扭,事儿都这么大了,就是有想保都保不住。——爷爷消气了,太后可没消气呢,指名道姓地要收拾他。”

  一语之差,转瞬间便演变成了性命之忧,各宦官也都是这样的境地里服侍的,就是有和刘用不对付的,此时也是有些兔死狐悲,均都叹息起来。冯恩道,“不知他会是个什么结果,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能落个守献陵,怕已是撞大运。”

  马十摇头道,“恐怕是难了,估计得——”

  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众均都轻轻地抽了口气,却是无反驳:此事是把四宫都给牵扯进来了,刘用的身份根本无法承担这个结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没有别的出路。

  席间热络的气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时,外头又飞跑进一个小中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刘师叔坏事了……刚范爷爷传信出来,说是后日让他东厂私室凌迟……乾清宫所有使用等一律须去观刑……”

  刚举起的酒杯,当地一声就落到了地下,一时间,这群全皇城最有权势的太监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惊疑不定地互相对着眼神。

  而随着这个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头面上的种种情绪,到末了,也是渐渐地全都化成了一种很单纯的感觉。

  恐惧。

  皇帝几乎永远都不会不经审判就诛杀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会轻易判死。对大臣,最残忍的处罚也就是夺职家闲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骧,就算是能和宰执大臣手拉着手说话儿,就算一般的官员见了面,也要陪着笑赶着称呼一声‘公公’……宦官也始终都是宦官,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而已!

  一个心思不纯,‘君子敬而远之’,一条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这顿酒,现是没有多少能喝得下去了。

  群沉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沉沉的天空中,这一排屋舍渐渐地都亮起了灯火。空置着的一间屋子里,还能隐约听见压抑着的几声低泣——刘用的徒子徒孙,应该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处,两进屋坐下,摸着茶杯,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柳知恩才叹了口气。

  “真就是巧合?”他没头没脑地问。

  王瑾却是心领神会——这一阵子,因为永安宫出事,孙嬷嬷基本都没过来了,柳知恩现,是代表徐循问他的看法。

  “皇爷会如此反应,的确是巧合。”他低沉地道,“马十说得不假,也知道那位爷,气头上顾得了什么。这又是家事,气性上来就去永安宫了,回来以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后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得培养出相应的风度一样,一个皇帝毛毛躁躁的,听风就是雨,怎么让底下的大臣们信任他对于政事的判断?如果皇帝没有雄心壮志也就算了,偏偏这又是个很有想法的,自然更爱惜羽毛注意形象……可这事又把皇后拉扯进来,关注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费点心思。想来,皇帝是没少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刘用倒霉就倒霉这点上了——皇帝的错误,却必须得他来买单。

  听到王瑾说了这话,柳知恩心里就真正地松快了:他服侍皇帝这些年,也是很了解他的。既然心里后悔了,便不会不讲理地迁怒徐庄妃——这要不是庄妃当时几句话把他给堵回去了,让他那么多跟前把皇后骂足一炷香的话,此事现只会更不好收拾。

  “现外朝还没有风声吧?”他皱了皱眉,“归根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是吃饱了撑着为皇帝担心,只是这事把徐庄妃给卷进来了,他不能不去跟着操心——别又和贤妃事件一样,成了大臣们指桑骂槐的对象了。皇帝封孙贵妃,给了金宝,大臣们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就顶着不让用贤妃嘉号?不就是因为以徐娘娘南京的遭遇,她若得了贤这个嘉号,意思不就是当时闯宫的大臣不贤了吗?有了这个先例,以后特殊时期,或是有危急情况时,皇帝要躲起来不见只用印信,大臣是认还是不认?闯宫是闯还是不闯?

  不过,没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时,大臣基本也都懒得插手皇帝家事——又不是天子家奴,关注家的后宅做什么。柳知恩心里,这件事就是传扬出去了,顶多也就损伤点皇帝的形象和孙贵妃的形象罢了,坊间多出几本讽喻的杂剧而已,也连累不到徐循头上。

  王瑾默认了柳知恩的说法,却没有接茬,而是沉沉地又说了一遍,“皇爷如此反应,确实是巧合。”

  柳知恩一挑眉毛,“刘用这么说却不是?他背后那是谁?”

  “不知道。”王瑾摇了摇头,“他这一阵子手很宽。出事栽进去以后,他徒弟拿了五十多两的小金果子来找——没应。”

  宦官俸禄不高,想要发财,一个是靠上头的赏,还有一个就是靠外头的进项。出去做镇守太监,虽然往上一步很难,但却有许多发财的机会,当年南京立了大功的韩二,虽然不能继续皇帝身边服侍了,但也没被亏待,被打发出去做的就是福建镇守太监,早都是钵满盆满。而柳知恩也不差,他永安宫当差,平日里受徐家打点是不少的,缺钱了说一声还有不给的道理?但乾清宫里,大太监们也罢了,中层宦官日子比较清苦,因为皇爷很难会想起来赏,他肯用就是对的赏,而外头的进项又多是被上层太监们垄断了,自己只能得些碎碎。不说财政紧张吧,起码拿出五十多两金子来还是有点小困难的。

  “他徒弟——”柳知恩追问了一句,自己又摇了摇头,“屁大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可还不是。”王瑾嘿了一声,嘬着牙花子,“宫里主位不就是那么几个,就是算上小娘娘们,十来个。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心,究竟是谁出的手,终究能清楚的。”

  若是不清楚呢?不清楚也就只能不清楚了,难道还要把手往乾清宫里插,去起刘用的底?别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这宫里,没有千里防贼的心,迟早都会被卷进麻烦里。——其实就是有了防贼的心,也还有算不如天算的时候呢。

  柳知恩明白了,也就不提了,王瑾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多问多说也无益。他又拜托王瑾,“这几日爷爷跟前,得空提提咱们家姑姑吧。”

  “这不必说,咱家也一样提。”王瑾给自己打着了火,挥开了徒弟的侍奉,自己又点亮了一根蜡烛。“徐姑姑仁义,待咱们苦命慈和,前一阵子,事态未明,提起来徒然给徐姑姑添麻烦,现清宁宫那里都把话说得清楚了,爷爷这几天就要去坤宁宫……再过几日,就不说,一样有会开口的。”

  他叹了口气,把蜡烛放进了桌上的小灯笼里。

  柳知恩一欠身也站了起来,两眼神相对,却是都看出了彼此那复杂的心情,王瑾又叹了一声。“路黑,多照着点吧!”

  柳知恩就提着这小小的绣球灯笼,踏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要说这宫里谁最了解皇爷,宦官里王瑾这大伴认了第二,没敢认第一。不过几日内,皇帝的行动一一都被预料准了,先去坤宁宫和皇后说话,接着就连着歇了四五天。坤宁宫出来又去了长宁宫安抚孙贵妃,一样也是连着歇了几天……

  然后,然后也就终于轮到徐循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皇帝心里还有点生气的关系,他却是没亲身到永安宫来,而是打发了,接徐庄妃到乾清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