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路回京心情都不错。
轻轻松松,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汉王和乐安,使得他消除了梗塞心头多年的大患。——这些年来,汉王、赵王就像是浑身长刺的热炭团,窝哪一任皇帝怀里,都令他们眉头大皱,寝食不安。
昭皇帝还当太子的时候,对几个弟弟是仁至义尽,汉王几次有异动,保了。赵王要造反,捏了个荒谬的借口,文皇帝似乎是有新的意思了,昭皇帝忙出面说话,又保了。可这保,究竟是必须保还是真心保,虽然父子两没谈这个话题,但皇帝自认心里是有数的。
几次要造反,反的都是昭皇帝啊……再浓厚的兄弟亲情,能撑得过几次折腾?
都是不得已为之,皇帝面上对两个叔叔是有求必应,心里可还记着自己上京继位时的那点事呢。当日乐安驻跸时,有提议顺便把同谋赵王也给灭了——汉王府里是已经搜出了两个藩王之间书信往来的证据,说实话,皇帝都是很想听从的。
要不是内阁吵嚷不休,无法形成统一意见,而且也顾虑到一下杀灭了两个亲叔叔,影响实不好,赵王也躲不过这一劫——不过,朱高燧志大才疏、心热胆小,看到了朱高煦的下场,怕也不会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御驾亲征,于国家的负担是很大的,虽然难得出京,有意再多逗留一会,但皇帝也知道国库现的情况,才出征半个月,他便拔营回京,一路慢慢地走,边走便处理政务,除了多带了一干罪,乐安杀了那么几个以外。一路根本是风平浪静,一点都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除了路上因摔下马死了一以外,连减员都基本为零。
虽然是不战而胜,但此战也的确安定了心,把皇帝的声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征伐汉王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足智多谋、料敌机先,为他臣子们中间博取了好些溢美之词,皇帝虽然也不会当真,但没有不爱听好话的。所以,他回到行的时候,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得胜回京,自然有一番礼仪要行,监国的两王城外郊迎,几兄弟一个月不见,自然有好些话要说。两个弟弟也是迫不及待地和皇帝打听起了战争的细节——虽然他们是不能当皇帝,但从前还是皇孙的时候,也没少受汉王的气。现这藩王的好日子,若是汉王上位可不能有,所以兄弟间还是非常同仇敌忾的。
几兄弟大说大笑的,皇帝越发是意兴飞扬,回宫以后,自然是梳洗梳洗,和留守宫里的亲信闲话闲话,准备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然后他的好心情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皇后这一胎怀得反应很大,他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反应了,也不知是不是受惊又搬迁的缘故,这个月更是孕吐得一塌糊涂,他回来了都不能起身出来相见。皇帝进去慰问了她一下,才没说几句,皇后捂着嘴又要作呕了。南医婆慌忙便请皇帝回避,皇帝也就只好又出了屋子,回正殿找太后说话。
“再过几个月就好了。”太后自己有经验,宽慰皇帝道,“吐得厉害,定是个闹腾的小子,才会这样折腾他娘呢。”
妇妊娠,有哪个不受苦的,当年孙玉女怀胎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比皇后还要厉害。皇帝虽然挂心,却不会瞎担心,他嗯了一声,这才提起了蓝宝石凤钗的事——没有先看望皇后,就说起妃妾的事,太后心里,又要觉得他不看重正统了,“娘,这凤钗的事,儿子已经尽知了。这是儿子给她搞丢的,若有错也都算儿子头上。永安宫那里,可以不必封宫了。”
太后瞅了皇帝一眼,没有说话,皇帝深知母亲的意思,他脸上发烧,却终究还是开口道。“迁都时,儿子不是先带她上来了吗,两太液池畔骑马追逐,就是那时候失落的。西苑那边草木繁密,寻了一番没找到,还以为是落入水里了。没想到,却是为拾走。”
“奇了,骑着马,钗子怎么跌到水里去的?”太后戳了一句,见皇帝期期艾艾的,也不为己甚,“也是快三十岁的了,又是皇帝,以后,可别那么荒唐。”
皇帝自然是应承了下来,又皱眉道,“这刘保的事,明日遣一问汉王叔那也就明白了。——可惜,他的那些文书兵器,全都乐安付之一炬,不然翻出来一对就知道了。”
“有了个刘保,就有可能再有别。”太后道,“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这些地方现可派上用场了。宫廷之中,当然不能塞满了别的耳目,永乐年间遗留下来的旧患,今日能得到解决,心也能安上几分了。”
皇上究竟是意难平,“可惜了,若有文书,那便是极好的对证,口供始终就差了几分。”
交代不交代都是死的情况下,有选择老实交代,有不交代,有的更差,胡乱交代。虽然说有的是刑讯专家去和犯斗智斗勇,但口供的可信度始终是不如文书证据那么高。刘保到底是不是汉王的,还得看几处口供能不能合到一块。
“若是,那倒好了。”太后念了声佛,“这一阵子,宫里妖里妖气的,什么风都有。就怕这风的源头不是乐安。”
到了这把年纪,太后想的肯定都是家宅平安、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若是她的媳妇们有那么几个败家精、是非精,老家心里自然也烦躁不安。皇帝感动道,“是儿子不孝,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让您操心……”
两母子肉麻了一下,眼看快到晚饭时分了,太后这里要开饭。若是按照惯例,皇帝肯定要侍奉太后用过晚饭再回乾清宫的,可今天他的心思却有点不安定,不断地望着窗外的天色,仿佛踌躇着什么。
太后还能不清楚他的心事?她忍不住笑了,“去吧——这孩子这个月,也是受够了委屈,可要多安慰安慰她。”
太后对徐循到底是什么想法,这句话就能听出一点端倪了。但皇帝却顾不得意这个,听了这一声,和太后道了别,站起来就走,也不要扈从了,也不乘车了,上马从清宁宫直奔永安宫——要不是马十机灵,也跟后头,到了永安宫前,皇帝还要亲自叫门。
后宫的男主回来了,看这架势肯定是要进去见庄妃,而且还不是进去发火,那还有什么说的?看门的公公麻利儿开了铁锁,皇帝也不要马十开门,自己一推门,大踏步就进了中庭。
徐循和两个宫女都还没发现他呢,茶水房里传来了菜香,隔着窗子,是徐循带了笑的吩咐,“水晶虾仁可别烩焦了,这都多少天了,才见到一点儿河鲜……”
皇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他满心以为他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消瘦不堪的徐循呢,结果家倒好,封宫软禁着呢,惦记的还是吃点河鲜。
干脆回身就走,让她多哭两天自己再进来算了。他多少有些赌气地打趣了一下自己,行动却恰好相反,加快脚步,掀帘子直接进了里屋。
徐循背对着他桌前坐着,先看到他的是她的贴身宫女蓝儿,大姑娘捂着嘴,咽了好几下才把尖叫声给咽下去了。徐循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反应,她回过头来——满脸的疑惑,也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化作了纯粹而热烈的喜悦。
两个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谁先行动的,下一刻,就已经站室内紧紧相拥,徐循贴皇帝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般抱着他,就像是要把自己给塞进他身体里似的。皇帝的手,也早已经握住了徐循的腰肢。
轻了、瘦了,脸尖了……虽然面上还是笑模笑样的,但这一个月间,徐循心里肯定是也没少受折腾。皇帝顿时就心疼起来了,他贴着徐循的脸,喃喃地道,“傻闺女,怎么不让柳知恩给报个信呢?多大的事,遣个回来说一声不就完了……”
说是这么说,但徐循肯定不能这么做,原因两个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徐循笑中带泪道,“知道大哥肯定一眨眼就能得胜回朝,就没派柳知恩去白跑。”
皇帝嘘了一声,轻轻地就亲掉了徐循脸颊上滑下的泪珠,“委屈了……等明儿,大哥带去西苑玩耍……”
现,文皇帝的丧事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昭皇帝也过了周年,一般来说,宫廷生活也可以逐步回归正轨,皇帝早就惦记着要带徐循去骑马放松一下了,过去的两年间,实是发生了太多糟烂污的事情,不止是他,徐循也需要放松调剂一下,换个心情。
徐循禁不住窝皇帝怀里抽泣了一会儿,和个孩子似的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半夜梦到大哥,醒来就再睡不着了……”
他回来,她到底是高兴的,哭了一会也就收住了,没让皇帝哄太久。皇帝心里却是疼惜到了十二万分,便疼徐循道,“跟去乾清宫用晚饭吧,今晚就不要回来了。让他们好好把这里收拾、打扫一下,明儿回来,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
虽然看得出徐循的心动,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事情还没闹清楚呢,如此行事,倒让觉得嚣张了。等过几日,刘保的身份出来了,再怎么着,那倒不妨了。”
其实皇帝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哄徐循开心,不愿顾忌这么多而已——后宫中,肯定还是需要有一些规矩的。不能说他一回来,是非曲直就全不论了似的,也要等事情有个结果了,再来盛宠。
至于现,他一从清宁宫出来就到永安宫,已是把自己的态度给表示得很明显了,徐循今日以后,当是再不会受到什么委屈。
说来也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皇帝是该回乾清宫了,或者去长宁宫看看孙贵妃也行——可看着徐循眼里隐隐的期待,他又迈不开步子。犹豫了一下,便笑道,“既然不陪去乾清宫,那今晚就小循这里蹭饭了。”
徐循这里能有几味菜色?说起来是挺委屈皇帝的,所以徐循没有开口留,但他这样说了,她自也高兴。偎皇帝怀里只是冲他傻乎乎的笑,红儿、蓝儿两穿花蝴蝶一般的,很快就把一桌翻热过的菜肴给摆好了,两这才分开就座。徐循还很歉疚,“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委屈大哥了。”
皇帝笑了,“以为出征时候,吃的还和宫里一样吗?”
说着,思及徐循刚才惦记着要吃水晶虾仁,便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多吃点,才从山东回来,海鲜河鲜是吃够了。”
本是体贴的意思,可徐循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很奇怪。皇帝见了,便是一怔,住筷才要说话,徐循就有了行动。
她捂着嘴就站起来,可才跑了没几步,膝盖一软,跌坐地低头就吐了自己一身的黄水。
这一出,自然是把所有都吓着了。皇帝都不顾脏污,赶忙亲自上前把徐循扶到榻上躺好了,连声叫,“快传太医!”
红儿、蓝儿赶忙都跑了出去——马十不就门外张罗着去封条什么的吗?这边一递话,那边马十就出去喊了,不过一炷香功夫,柳知恩领着钱嬷嬷等,也都气喘吁吁地进来给皇帝请安——又都是很担忧地看着徐循。
呕吐育龄妇女身上代表什么,皇帝也不是不清楚,徐循吐了以后头晕目眩已经是小睡过去了,他这边就低声问红儿、蓝儿了。“们娘娘上回月事是什么时候?”
“就是半个月前啊。”红儿、蓝儿很茫然。
一般会有呕吐,有妊起码也要一个多月了,这时间明显对不上。皇帝心底一沉,原本还有的一点惊喜立刻就消褪了,余下的只有担忧。眼看钱嬷嬷还想给徐循收拾干净衣服呢,他止住道,“不必了,就让她睡着吧。”
为徐循换衣服,是不敢让她身上的胃水酸味冲犯了皇帝,皇帝不介意,钱嬷嬷等自然也不会坚持。皇帝又问两个宫女,“们娘娘这个月,过得如何?”
两个宫女也是把刚才徐循和皇帝的相处看眼里的,现看看,看看,都不敢回答。皇帝见了,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禁越发心疼起来,屋里来回走动,只恨御医来得不快。
毕竟是相隔迢远,其实马十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一刻钟多一点儿,就把气喘吁吁的太医官给领进了屋子。皇帝心急火燎,见他还要行礼呢,忙说了声免,也顾不得折腾回避什么的,一群就围着看太医官给徐循扶脉。
太医官被皇帝注视,压力挺大,额前很快就沁出了汗珠。扶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有变化了,小心翼翼地问已经被折腾醒了的徐循,“请问娘娘,上回行经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啊。”徐循和红儿、蓝儿一样茫然。
太医官一滞,又问,“那再上回呢?”
“大概七十多天前?”徐循算了一会。“们也知道,经期不准,间隔长的。”
太医官又是一滞,不说话了,再给徐循扶。皇帝急得,平叛时的指挥若定都不见了,想要踱方步,又怕影响医生,只好强压着情绪一边站着。
这一回太医官扶了很久,好像才有自信似的,问道,“敢问娘娘,半个月前,行经几日,癸水多少?”
“这……”徐循犯难了,沉吟了一会,才道,“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可能真的记不清了。”
“大约两日。”红儿倒是插话了。“用的草木灰,也不知量如何。但们娘娘素日里经水便少。多有只三日的,们也没觉得什么。”
“哦——”太医官挑了挑眉,“那七十日以前那一次——”
“大约也是两日,量很少。”红儿毕竟近身服侍,记得很清楚。
徐循不免忧虑道,“难道是经水不调?早知道,该用些调养的药的。”
太医官便一拱手,面上也自信地带了一些喜色。“回禀陛下、娘娘——娘娘这是有孕身了!从脉象来看,有妊身,已有三月余!”
啊——?
屋内所有都没反应过来,徐循还反射性挑刺呢,“可……这天癸——”
“头一、二个月,多有假似天癸的,不过多是一两日,量也少。”太医官笑了,“至于半个月前那一次,多数是娘娘心绪不佳,所以动了胎气。——就是如今,脉象也有些不稳,娘娘还需静养才好……”
皇帝却是再听不清太医官的嘱咐了,他已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不知如何,忽然间又想起了离别前的说笑,不由得就上前几步,握住徐循的手,激动而欣喜地道,“君无戏言啊!小循,看怎么着,这一回,真的是连中双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