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第一年的秋天总算是快过去了。昭皇帝的周年祭也早几个月前已经办完,宫廷里终于可以换下朴素的装扮,开始好生筹办一下已经两年没有举办的过年庆典。而常年被禁闭宫内的妃嫔们,也可以偶然走出宫城,到皇城内的东苑、西苑里游赏一番。
当然,和徐循当年还太孙宫、太子宫时一样,说一声出去就出门跑马,那是不可能的了,现要出门,不说得到皇帝的准许吧,好歹也得六局一司那里备个案,没有一点脸面,最好还是别去讨这个没趣,毕竟,后妃以贞静为主,让进宫是来服侍皇帝的,谁也没让成天没事就上外头野去。
几个小妃嫔注定是没这个脸面了,倒是何惠妃和孙贵妃有时还约着一道出去骑骑马、赏赏雪——现宫里两个孕妇都要养胎呢,谁也不能没事上她们那叨扰去,这也都有社交需求不是?皇后立的规矩,隔绝了两个妃嫔去清宁宫请安的脚步,放眼全宫廷,有资格互相来往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妃嫔了。
进了腊月,天气大冷起来,皇帝也空闲了不少,得了空便带上孙贵妃、何惠妃和焦昭仪一道,去西苑赏雪,还让上了烤支子来,几个围着熊熊烈火,一边烤火,一边有小中给伺候着烤牛羊肉吃。
“这个再搭配上一些奶酥,就是小循最爱了。”皇帝便指点着烧得通红的铁支子,和两个妃子说笑道,“可惜,现双身子,咱们出来逛也不能带上她。”
孙贵妃笑着说,“哎哟,还让她吃这个?可见得是不懂医理了,有孕身的都吃不得不好消化的东西,不论身子好不好都得忌讳。倒是奶酥最养的,她也爱吃,不妨送去给尝点儿。”
皇帝有点好奇,“这又有什么忌讳内了?”
“也不是说忌讳。”何惠妃道,“孕妇最怕下通不畅了,万一一用力,孩子掉出来该怎么办?烤肉这样上火郁结的东西可不敢给乱吃的。不过奶酥她那也有,上回过去还端出来待客呢,说是孕后口味变化了,一闻到那膻味儿就想吐。”
这两个妃嫔都是怀孕生产过的,此时道起家常倒也是其乐融融,皇帝听得饶有兴致的,因笑道,“没想到女生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
“们没文化。”孙贵妃打趣皇帝,“只能说些这个,不比得那些翰林词臣,还能吟诗作对的讨大哥欢心。”
“们要是吟诗作对起来,才痛苦呢。”皇帝开怀大笑道,“说好吧,对不起的良心,说不好吧,对不起们的苦心,说来,都还要多谢们俩免了的这番烦恼。”
四都笑了起来,焦昭仪起身执壶给三满上了杯子,笑道,“牛肉快烤好了,虽然这样的做法粗,但也是真香得很。”
饮长春酒,切烤牛肉,还有无数小点心一旁随时等着取用,几个的心情当然非常不错。孙贵妃和何惠妃虽然说了点家常,但却也不会一直揪着家常打转,还是要和皇帝说说新出的歌舞,新看的杂剧,新读的杂书等等,几轮对话下来,焦昭仪就有点赶不上趟了,只能一边温酒切肉。皇帝瞥了一眼也不大意,因道,“最近又做了几副鼠儿图,改明儿给们看看。让们猜猜画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谁。”
孙贵妃和何惠妃都抿嘴笑起来,孙贵妃道,“总不至于想的是两个没出世的哥儿吧!”
“这可难说。”皇帝真真假假地道,“万一想的就是两个小哥儿呢,就是得和老鼠一样,灵活强韧,才能延年益寿嘛。”
“小循没事喜欢画猫、养猫,您就中意老鼠。”孙贵妃被皇帝说笑了,“倒要看看,这哥儿是像猫多一些,还是像老鼠多一些。”
几说笑了一会,焦昭仪躬身献了一碟烤牛肉上来,袖子被拉扯着褪了几寸,露出了白生生的手腕。皇帝不免就多看了一眼,也露出了少许温存,“也坐,让她们来服侍便罢了。”
焦昭仪细声笑道,“女儿可不敢。姐姐们跟前,哪有坐着不动的道理。”
能入选,长得肯定都不差,虽然文化水平是差了点,但焦昭仪小意儿会伺候啊。而且,比起一直称呼皇帝为大哥的潜邸旧,新的身段要更柔软多了,一声女儿叫出来,柔柔的多惹喜欢?皇帝看着焦昭仪的眼神都专注了一点,“让坐,就坐。”
孙贵妃和何惠妃虽然素日里淡淡的,但这么些年下来,起码彼此也都很熟了,此时互相飞了个眼色,都笑道,“这话说得,也太小心了——坐吧坐吧,被叫大哥觉得们欺负呢。”
焦昭仪唬得忙就坐下来了,有些手足无措的,落皇帝眼里,倒让他有了几分好笑,“们也别挤兑她了,她又不知道们开玩笑——瞧给小姑娘吓的。都是做姐姐的了,还没个正形。”
孙贵妃和何惠妃自然纷纷娇嗔,又坐了一会,何惠妃看看天色,便道,“怕是又要下雪了呢,也不知二姐加衣服了没有。”
孙贵妃也道,“说来,三姐今早起来,穿的衣服可也不多的,不知养娘可能有这份心思给添些衣裳。”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的,说到底都是为了找个告辞的借口,这一点,皇帝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他略带感激,同时也是略有些满意地冲两都点了点头,孙贵妃和何惠妃也就起身告辞,把焦昭仪留给了皇帝。
从亭子里出来,还要走一段路才能上轿。何惠妃见了这雪中琼林的美景,有些走不动路了,孙贵妃也是兴致勃勃的,“走,咱们从这儿穿林子出去,那儿上轿。”
两便亲密地把着手臂,走了皑皑的雪地里,何惠妃呵出了一口白气,走了几步路,忽然笑了起来。孙贵妃道,“笑什么?”
“笑她呀。”何惠妃没有指名是谁,只是漫不经心地道,“这会儿只怕是都要美上天了吧。”
“这话……”孙贵妃想了想,也笑了,“说的是谁,可不知道了,觉得说谁都对。”
何惠妃免不得扑哧一笑,“就贫嘴……可别歪派啊,另那两个美上天的,可得罪不起。”
“谁又会到处乱传了呢?”孙贵妃白了何惠妃一眼,“再说,家正得意呢,们两个失意的,难道就不许酸上两句么?谁心胸这么狭窄,连一两句话都不让说了?”
何惠妃也翘了翘嘴角,“可别想再从嘴里骗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徐循本身位分还不如贵妃呢,哪有资格阻止家说话?孙贵妃摆明了是酸皇后呢。何惠妃却是看破了不愿跟着说,孙贵妃也没生气,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其实吧,也挺羡慕她们的……不说是男是女,起码有个盼头不是?这几个月,心里总归都是好过的。”
“心里就不好过了?”何惠妃便反问道,“若是连都不好过,咱们底下的妹妹们,谁还能活着呢?岂不都难过死了。”
孙贵妃望了何惠妃一眼,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何惠妃看了她的表情,也不禁叹了口气,她收敛了自己多少有些过分戒备的表情,叹道,“等着瞧吧,要是都生的男孩,好戏才刚开台呢……其实就是现,谁不是睁大眼睛看着呢?就纳闷了,这产婆的事,清宁宫竟不出来说句话?”
“还早呢。”孙贵妃心不焉地说了一句,“现就给划过去,还嫌太早了点……再说,说不定也是想看看。”
她有句话没说:恐怕,清宁宫那里也是想看看坤宁宫真正的为和心胸。当然,也不乏是有考验一下永安宫的想法。
何惠妃自己却也是体会到了这一点,她长出一口气,“倒也是,有清宁宫那镇着,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的。”
“这可难说了。”孙贵妃幽幽地道,“不都有说法吗,妄作小……真正聪明的,这辈子就是坏可不也就是坏上那么一次、两次的?能够坏到点儿那也够了。”
这时候不坏,什么时候坏?嫡长有个年纪相近的兄弟,平白就给皇位生出了多少变数?以皇后和皇帝的关系,这一次恐怕都是她最后一次生育了。若生的是儿子又夭折了,可没有第二个嫡子给她撑腰。要说从前的大度,那都是该当的,大度了对她有好处,不大度对她没坏处,真正聪明的就懂得约束自己,不纵情恣意地坏了大事。可现,现不坏,什么时候坏?
“永安宫这下确实是为难了。”何惠妃也叹了口气,“不过,小循心里也明白着呢,就不知是打什么主意了。”
“她宫外有娘家呀。”孙贵妃随口道,“从外地物色些产婆来也不是不行,若是依,干脆京城的是一个也别用了。全用这样的省心——”
她有了一丝幸灾乐祸,“只看她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这么做,不等于是和皇后翻脸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徐循能不能走到这一步,把从前经营起来和皇后的关系一概抛弃,除了她自己,那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何惠妃又呼出一团白气,见孙贵妃瞥着自己,遂道,“别看啦,也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她就是想和说也不会问的。”
“不就是好奇吗……”孙贵妃也有些讪讪然,因道,“问一问也不会掉块肉。”
何惠妃扑哧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这都七个月了吧——也该预备起来了。她那里却还是没什么动静,难道就真的是要赌一把那一位的心思,还有自己的福运了?”
皇后就是要收买产婆,当然也不可能是大手笔地都置换上自己的,顶多就是买通一两个产婆借机下黑手而已,若是福运足够的话,很可能确实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徐循想赌一把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思路,只是那样确实也是有些太被动了。
孙贵妃有点小遗憾,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指着远处冰封的湖面,笑道,“若是小时候,敢绑了木板上湖里滑冰去,现身子沉了,却是不敢,呢,敢么?”
何惠妃看了看湖面,不知如何,反而感慨了起来,她道,“敢啊,反正,天天本来也就滑来滑去的。”
“哎。”孙贵妃长叹了一声,也伤感了。“别这样说,要这样说了,这日子还能往下过吗?”
两说着,脚步不停,此时已是出了林子,各自上轿后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用眼神互相示意一番,便一前一后地往内宫行去。孙贵妃的长宁宫先到,孙贵妃还没下辇呢,宫里便有两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迎了出来,趴孙贵妃耳边一阵言语。
何惠妃居高临下,看得真真的——孙贵妃脸上,掠过了极为明显的惊容。
正心里寻思呢,孙贵妃忽然又侧头看了何惠妃一眼,她用口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便顺着众的引导,进了长宁宫里。
何惠妃一路琢磨着孙贵妃的话。
‘服气了’……
她服气什么了?这宫里是又出了什么事了不成?什么事,连长宁宫里的老嬷嬷都能惊动成这个样子?
好容易,车驾到了咸阳宫。何惠妃下车进了正殿,正要唤前来询问呢,她宫里的刘美已经是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娘娘。”刘美压低声音,很是急切,却也不乏一丝兴奋地道,“坤宁宫那里……有动静了!一个时辰前就传了太医……”
见红,止不住,传太医……这明显是小产啊!
何惠妃站当地,一时也是作声不得,她忽然间已经全明白了孙贵妃的话。
——先帝亲口夸过有福运的徐循,真的是太有福运了啊,叫不服气都不行了……
哪怕是再晚一步流呢,她和皇后说不得都要撕破脸了,可现倒好,皇后没了做坏的机会,相反,却是又迎来了一个不得不大做好的契机……她这一胎,是再不会有来为难了。